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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远浦青枫(2 / 2)

“不行!”晏飞卿把被子一掀,爬下床来,“我得回去,我东西还在君留夷那儿!”

两脚着地时,她突然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她不认识路!

她压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要怎么找回去?

不得已,只好向眼前人开口求助。

“你……请问,你知道猗竹堂怎么走吗?”

水云深说:“知道。”

“太好了!”晏飞卿乐滋滋地扑过去,一把搂住水云深肩头,嘴甜如蜜:“美人姐姐,一看你就是个美丽善良的仙女,一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水云深微笑摇头:“不对。”

晏飞卿笑脸变成哭脸:“为什么?”

“以你现在的身子骨,告诉你等于坑害你。何况……”水云深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一握碧绿草叶,神态安然自若,话声轻幽飘渺如仙音:“我辛辛苦苦采来这么多药,你当然要先帮我喝完呀!”

晏飞卿瘫软倒下。

自己今年是命犯药罐么?怎么走到哪儿都逃脱不了喝药的命运?

直到药汤进嘴的那一刻,晏飞卿的心情才得以稍稍好转。和她想象中不同,水云深配制的药并不太苦,还带着几丝清甜余味。

这么喝了几天,她意外发觉自己的精神变足了许多,举动也越发灵便了,调息时经络也逐渐畅通如从前。

与晏飞卿的懒散习性相反,水云深有她雷打不动的日程:清早起来赶着最新鲜的露水,背起药篓上山,一直到日上三竿时才回来,闲悠悠地收拾完屋子,便开始分拣碾磨药草。她折腾那些草药时唇边总是噙着几分不自知的淡笑,神态专注沉浸,看起来格外自得其乐的样子。

后来晏飞卿问她山上是有宝贝么,值得她每天起那么早?水云深说是呀。晏飞卿一听,立刻要求带她一起上山看看。山路颇陡,饶是晏飞卿有武艺在身,爬得久了也觉吃力,水云深倒还是一声不吭。晏飞卿跟在后面,每每擡头时,便只见一顶圆笠、一袭蓝衣,溶在青翠的草树间,令人想起漫漫行云,霏微暮雨。

好容易到了山顶,却并没见着什么稀世珍宝,晏飞卿生气,怨这不厚道的东道主骗人。水云深却笑道:“山间清风,江上朝霞,难道不是好宝贝么?”

原来这座山面对忆江,从高处眺望,水光山色尽入眼底。仰头望去,云天极高;俯目而瞰,山川极阔。晚来渔歌入浦,飞霞散尽平湖,又是别样的好光景。

晏飞卿有时起得迟,水云深也就懒得叫她,看着太阳爬上了门前最矮的青枫树,便顾自背了篓子往山里采药去。

时间如流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这一日紫燕的巢泥掉在了窗台上,晏飞卿想,她也该回长杨了。

剑还在君留夷处,晏飞卿问明道路,水云深亲自将她送到竹篱外。

晏飞卿欢欢喜喜地握着她,搜肠刮肚半晌,却编不出什么情深谊长的感谢词来,末了只得道:“云深姐姐,谢谢你的好药。”

水云深倚在青枫树下,笑望着她走远,东风袭来,一朵迎春花落入她袖间。

她捡起那枚嫩黄的花朵,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你来得正好,”她忽然开口,仿佛对着空气说话,“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昭王宫。

年迈的君王倚几而坐,看着面前的臣子缓缓放下奏纸,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启口发问:“冯贤卿,你怎么看?”

冯虚眉发半白,生就一双温和多思的眼睛,斟酌片刻,道:“北桓内政,臣所知不详,但也曾听闻其朝中派系复杂,这位新桓王年方弱冠,继位不久,却能如此大刀阔斧整治朝纲,提拔新人,实乃非凡之主。”

昭王点头叹息:“的确如此。北桓本就狼子野心,如今更有了这样一位新君……”他突然短笑了一声,脸色却愈发沉凝了。

冯虚侍坐一边,默默无语。昭王的话虽没说完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北桓一直都是昭王心腹之患,现在这忧患怕是更重了几分。最关键的是,昭王年高病久,可立的两位王子无一具备堪与匹敌的手段魄力,实在令人担心。

他正在沉思,忽听君王的声音响起:“安颐,你在北桓待了六年,对这位新桓王可有了解?”

沈安颐捧药在旁,如实答道:“此人乃是齐帝幺女、先桓王宠妃陈贵妃留下的唯一子嗣,先桓王喜爱非常,出生时便立为太子,被先王后所嫉。后来桓王病重,当时太子年弱不能主事,朝政委托丞相殷时存。太子无依,恐怕殷氏加害,便逃避出京,在外经营数年,很受外官支持。原武威将军谢鲲之子谢璇,是其幼年侍读,情谊极深。此人坚强果敢,野心勃勃,身边颇有多智之士,可谓外有忠臣,内有良辅。”

话音落下,殿中君臣一阵沉默。良久,昭王一声长叹:“此子而今执掌北桓,真是皇天不佑我昭国。”

沈安颐见父亲苦闷,心中不忍,一面思索一面劝解道:“父王不必太过忧虑。这位新桓王虽然刚强勇猛,但正所谓过刚易折,何况心强之人常常气傲,逆境中能忍一时,顺境时却很容易骄慢,容易化友为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势愈盛时身愈危。北桓有这样一位新君,将来未必是福。父王只需行德爱民,治理好昭国内部,又何必为敌国烦心呢?”

冯虚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讶异:想不到这个多年不见初长成的公主,竟有这般清明远智,只可惜却不是个王子……他无声打量着眼前少女,心下暗叹。

昭王听在耳中,心思突然一动,问沈安颐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沈安颐不料他忽有此一问,当下便愣了一愣:“谁告诉我这个?”

昭王目光微移。也是,上官陵只是负责接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对公主说这些?于是转了转头,对内侍道:“宣上官陵入见。”

未几,上官陵执笏进殿。

昭王看着她参礼完毕,道:“贤卿之前教本王,若欲胜北桓必先修内政。本王虽然有心,却不知如何修法,贤卿可否为本王略说说?”

“陛下有问,臣不敢隐言。”上官陵恭敬道,“无非‘明刑赏,严律令’六个字。”

“公主方才建议本王仁德爱民,贤卿以为如何?”

上官陵直言不讳:“公主的用心虽好,但她所言,乃是治平之术,而非治乱之术。”

“哦?治平治乱,有何不同?”

“远古圣皇以化治民;近世贤王以教治民;如今乱世,只能以法治民。”

“却是为何?”

“教化之治,乃是渐治之法,消耗的时间极长,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好处在于能够深入人心,一旦达成,影响深远,同样可保百年甚至千年太平兴盛。刑名治世,乃是速治之法。乱世之人性命短促,外部环境动乱,心思不安,没有教化的条件,只能先从律治着手。律治的坏处在于不够稳定,因为律法是一种强制,人们不是不愿做恶,而是没有机会,一旦出现可乘之机,世道很容易再次退回混乱。所以臣的建议,是先以律法去天下之乱,再以圣教成天下之治。”

冯虚看着御榻前侃侃而谈的少年,目露精光,拈须不语。

昭王沉吟片时。

“贤卿建议虽好,但自前朝以仁治天下,风俗尤重人情,如今骤而改用严法,只怕违背民性国风,百姓难以接受。”

“陛下,”上官陵端然一礼,“臣所谓严法,乃是严正之严,而非严苛之严。它并不排斥仁爱,甚至若无仁爱之心,便不能行严法之治。而民性国风也从不是一成不变的,朝廷的政令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都会在事实上改变民性。政令影响着百姓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一旦改变,习惯和性情也会随之而变,进而使风俗变易。”

冯虚道:“风俗自然可以变易,但老夫听说‘善治国者,不变其俗’。从前伯禽治理鲁国,三年之后向周公回报,周公问他为何来得这么迟,伯禽说自己‘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后除’,所以来迟。姜太公治齐国,五个月后回报,周公问怎么这么快,太公说‘简其礼,从其俗’,所以很快办妥。周公叹息,以为鲁国后世必为齐国之臣。所以贤者治国,不会改变民性,而是顺应民性。若如大人所言,只怕会事倍功半,白白劳苦百姓啊!”

上官陵目光转向他,眼里颇有钦敬之意,微笑道:“丞相所言,的确是至善之治,但此法不适用于眼下情形。太公受封齐国之时,天下已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四海无干戈,诸侯彼此相安无事,因此只需顺俗简礼,施无为之政,便可安国乐民。今时则不同,昭国前有虎视之敌,后有伺机之寇,虽欲行顺性无为之治,奈何时不我与,敌不我待啊!倘若边境不宁,百姓流离,我国虽欲安乐休养,其可得乎?帝尧行无为之治前,也要先抚平诸乱。譬如绫绢有污,不可直接用以制衣,必先去其污而后制。丞相以为然否?”

昭王靠在榻上,虚眯着眼眸不语。沈安颐静静侍立在旁,如水明眸凝视着上官陵,微露惊奇之色,她虽没少读书,但读的大多是诗词歌赋,从未听闻这等议论,顿觉耳目一新。

“你说民风可变易,”昭王缓缓开口,“那要如何变易呢?”

“无非对治时俗而已。”

“对治时俗?”

“是。”上官陵颔首,“世情时势,多无万全。每每是有所长必有所短,有其利必有其弊。圣王之治世,正是要兴利救弊,平衡短长,引入中道,使得人心归正,风俗化淳。”

直到上官陵辞退出去,沈安颐犹自沉浸在思考中,蓦然回神,才听到昭王唤她。

“在想什么?”昭王蹙眉。

“父王,”沈安颐笑了笑,敛衽道,“安颐是有些惭愧。上官大人与安颐年岁相仿,才学却胜过安颐百倍。女儿今日才知自己眼界浅薄,还须多加学习。”

昭王闻言笑了起来:“你何必把自己和他比?他是要替本王办事的。”话到此倏然一顿,心头像是溜过一丝微妙意念。怀着一种自己都还没太弄清楚的心情,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果真想学么?”

沈安颐一怔,旋即灵思一闪,俯身跪地。

“人而无学,何以立身?女儿愿学,请父王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