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陵挥开一剑,奋力扫出一尺空地,喝道:“冲!”手腕一翻,剑柄在马臀上猛戳一记。
马车冲了出去。
薛白在车中,听得外面喊杀正烈,车子却突然滚动了起来。她不明状况,一阵恐慌,赶紧扯着嗓门喊:“怎么回事?”
顾曲拽着嗓子回:“上官陵叫我们先走!”
薛白听到他声音,知道自己并没落入敌手,这才惊魂甫定地摸了摸胸口,不期脖子一转,却见沈安颐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
沈安颐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掀开盖在身上的厚氅。
她察觉到一件事。
——上官陵要搏命!
愤怒澎湃而来,她无暇理会身后薛白的呼唤和疑问,径自钻出车去。
谢琬望见马车冲破重围,忙指挥属下拦截,骤觉寒风袭颈,一回头,幽蓝辉光在眼前一闪。
“上官陵!”
声音破空而至,振振含悲,凛凛挟怒。
一切瞬间凝寂。
剑锋停在谢琬面前,上官陵眼神震惊。
可让她如此震惊的,并非身后那一声唤。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唤她的是沈安颐,她甚至料到她会跳出来阻止自己搏命。
但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始料未及,做梦也未曾想到。
黑衣人手握单刀,刀刃正贴着谢琬的脖颈。
谢琬大约也未曾想到这一出,不及提防间就被他点了xue道,此刻落在他手中,丝毫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愤恨的眼神射向他。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愣愣看着这里,一动也不敢动。
兵刃相接,喊杀呼号的声音全都止息了,只剩下风声在咆哮。
黑衣人看着上官陵,突然开口:“你走吧。”
他的视线稍稍投远,望了望站在车前的沈安颐,又说了一句:“你们走吧。”
上官陵蹙眉,眼前的局面忽然令她无法理解。
黑衣人见她不动,仿佛想到什么,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哑的笑,缓缓擡手,摘下了蒙面的巾布。
上官陵惊讶地看着这张脸,良久,落下一声轻叹。
“是你……樊青。”
樊青道:“你们可以走了。”
底下的黑衣人这时总算反应过来,急声喊道:“樊护令!不可啊!”几片刀光晃起,似欲动手。
“都不许动!”樊青竖眉喝道。
旁边另一名黑衣人冷静地道:“你这样做,尊主不会放过你。”
“甘锋,你不用说了。”樊青扭了扭眉心,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便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上官陵,面色似染上一层忧愁,却又含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我欠你们的,都还清了。”
上官陵心内了然,便不复多言,拱手道:“保重。”
衣袂一扬,返身登上马车。
车辙逐轮而远,终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回望处,白日冥冥,荒草萋萋。
成玄策近日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对着煌煌灯烛批了会儿奏章,案前君王无趣地丢下笔,正出神间,宫女送来宵夜。
酥乳,蜜饯……他打量一眼,觉得太过甜腻,无甚胃口,想了想道:“本王不饿,送去朱雀宫给公主吧,顺便问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缺的。”
宫女俯首领命,端起漆盘转身,忽听桓王道:“等等,本王也过去。”
这么多天过去,千机公主也没透露出服软的意思,颇令人挫败。他算想明白了,所谓恩威并用,该施恩的时候也得施恩,一直关禁闭终究解决不了问题。
朱雀宫里的气氛有点诡异。庭院里挂着灯,宫殿里从外看起来却是黑的,除了守门的太监,院内竟不见一个侍候的人,听得桓王驾到,才临时有几个宫女急匆匆地跑出来迎驾。
成玄策只当他们偷懒,冷笑道:“你们胆子挺大,公主就算被罚还是公主,你们就敢怠慢?”
“奴婢们不敢怠慢公主。”宫人们跪地叩头,“是公主嫌奴婢们跟在身边烦心,所以把奴婢们都驱赶了出来,只留了端如姐姐伺候。”
成玄策扫他们一眼,拂袖就走,步上殿廊正要推门,里面陡然一声呵斥:“滚出去!”
跟在后面的宫人皆垂头俯颈,不敢应声。成玄策皱眉:“小妹,你还在闹什么?”
“不用你管!”
若是其他太监宫女,自然不敢触她的霉头,此时也就退下了。然而这一套却吓不着成玄策,他才不管千机公主如何撒泼耍赖使性子,顾自擡手推门。一推,没有推动,像是从内反栓了,索性脚一擡踹了进去。
殿内一片寂静黢黑,众宫娥忙忙动手,四处掌灯。
成玄策踏入内殿。
“小妹,你……”
半句话噎在喉中。他望着空荡整齐的床榻,一阵愕然。
“滚出去!”
骄矜骂声在旁边响起。成玄策循声看过去,却是床侧挂着的一只鹦鹉。
成玄策没有说话,眼神却变了。面皮渐渐绷紧,一步一步,他逼近过去。
“不用你管!滚出去!”鹦鹉见到这么多人,学舌学得越发欢快,“滚出去!”
宫人们全都惊变了脸色。
随即,他们就察觉到桓王身上突然暴涨的寒意。
“王上恕罪!”众人全体跪伏下去,惶恐欲死,两个年纪小的宫女甚至已经吓出眼泪来。
“公主去哪儿了?”
“奴婢……奴婢不知……”
“最近都有谁来过?老实交代!”
“除了……除了王上,就只有晏美人来看过公主……”
成玄策目光一跳。
“晏飞卿?”
晏飞卿在万寿宫。
这座宫殿因被废弃,来往的人极少,晏飞卿不敢走大门,挨到月黑风高的时辰,飞檐走壁翻进宫去。
院里无人,门环上的铜锁孤零零地挂着,晏飞卿蹑手蹑脚靠过去,强自压住起伏不息的心潮,拿出千机公主给的钥匙,摸索着寻到锁孔。
咔!
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晏飞卿激动地推进门去,登时汗毛倒竖。
阴森森的千灯奇阵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虽已不是第一次见,但在这内外昏黑的冬夜乍然看到,依旧让她受到不小的冲击。冷风从背后袭入毛孔,晏飞卿打了个哆嗦。
不管了,先拿到剑再说!
她鼓足勇气,迈开微抖的双腿,内心默念着诸天神佛十八代祖宗,闷头闯了进去。
剑仍在圆台上迷离闪耀。
剩余的恐惧终于被即将得手的兴奋之情所掩盖,晏飞卿蹭地跳上台去,顾不上其余,伸手一把摘下剑来。
圆台突然下陷。
晏飞卿赶紧跳出来,谁知落脚不仔细,地上的水晶灯罩“啪”的被踩碎,罩中灯火倏然窜天而出。晏飞卿急忙闪躲,却听“啪啪”几声,又是数盏灯罩破碎,她恐怕在此纠缠下去惹来外面宫卫,腾身踩上殿柱,飞出殿去。
宫门此时尚未落锁,晏飞卿凭借事先摸来的腰牌假传诏命,竟然得以混了出去。
夜街空旷,晏飞卿疾步轻身,归心似箭。
城门近在咫尺。
还未靠近,便被一只手拦住。
晏飞卿一看,是个卫兵。
“小哥,烦你通融!”她打躬作揖,软语恳求,“我有急事。”
卫兵不吱声。
空中飘来讥讽的笑声,眼前光线,蓦然一亮。
晏飞卿仰头,城楼上火把通明,成玄策长身屹立在众人的簇拥中,俯望她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只笼中上下扑腾的鸟儿,既可笑,又可悯。
“你以为你逃得出成洛?”她听见那人好整以暇的声音,在沉沉夜色里愈发透出一丝凉薄来。
北风吹无止息,她心田里名为希冀的小火苗,一刹被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