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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但为君故(2 / 2)

以他的剑道修为,本来都不需要练什么剑,随心所发,自然招招中意。可偏偏今晚这剑,不管怎么练都上不了路数。他练了半晌,越练越气,索性一把扔了剑,坐在旁边发起呆来。

一缕香气飘过鼻尖。

他愕然回头,原来身后恰好是厨房。可能是被勾动食欲心情变好,他微微露出点笑容,站起来三两步跨进厨房。

桌上摆着一碟点心,代长空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娘子好贤惠!”

正在灶台旁忙碌的顾红颜头也不擡,对他道:“你少吃点,这是给阿陵备着的,她晚饭没吃几口,万一饿了可以垫肚子。”

“小气样儿!”代长空笑起来,“我能吃多少?也罢,我这就给她送过去,免得回头小昀偷吃了赖我!”

窗灯摇摇。

一抹剪影倒映在纸窗上,少女正提笔案前,俯首书字。

代长空推门而入。

“师父。”上官陵擡头见是他,便搁笔起身。

“师娘怕你饿着,给你做了些点心。”代长空走过去,将手中瓷碟放在案头,视线一扫瞥见桌上纸笺:“这么晚,还在写什么呢?”说着顺手就拿了起来。

“民女上官陵昧死奏闻昭王陛下……”

他本是无意间拿来瞅几眼,一看见这行题头,眉头立刻一皱。略略读了几行,脸色蓦然变了。

“这是什么?”

“谏疏。”上官陵实言道,“连越不能亡。”

啪!

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了一记耳光。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代长空惊雷般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我教你这么多年,就只让你学会逞能了是不是?你写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谁?”

上官陵被打得懵了一瞬,迅速定了定神,清清楚楚地回道:“执符台可以代呈。”

作为昭国的荐阁,执符台不但负责选贤举能,还兼管列国情报、民间议论的搜集,代呈一两封谏疏从理论上来说自然不是不可行。

代长空听她的意思,竟然还不是一时气盛,连如何呈递都考虑好了,刚压下去一点的怒火腾地又蹿高数丈。

“你递上去又怎么样?国主大臣都无能为力的事,你一封谏书就能有用?!”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用?”

“还犟嘴!你是嫌命长吗?非得把脖子伸到铡刀底下!”代长空简直气疯了,手里的纸笺捏得粉碎,青筋尽数跳起,吼声震耳欲聋:“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这么自轻自贱的!”

“阿陵不敢自轻。”上官陵一撩裙摆跪下,强自忍住漫至眼眶的泪意,“事有必为,难道因为畏祸就可以不做吗?若是先生遇到这些事……”

“你和他能比吗?!他声名在外,天下人敬重!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乱逞什么英雄?!”

这里争吵声太大,早惊动了顾红颜母女,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一见这情形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大半夜的,想把左邻右舍都吵来看你发疯?阿陵跪着干什么?地上凉,小昀还不快去扶你姐起来!”

“都是你惯的!她现在无法无天,读了一点书,就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把她那些纸笔都给我收起来,不许她再乱折腾!”

狠狠一摔袖子,怒冲冲地出去了。

上官陵紧抿着唇,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夹杂着丝丝痛意。

先生,你教我圣贤书,教我经纶术,教我临义勿茍免……如今,我却连你一片埋骨地都无法保全么?

这一夜过得昏沉。再睁眼,天际已泛鱼肚白。

代小昀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地摸到隔壁窗前,敲了敲窗棂。

“陵姐,你没事吧?我爹就那臭脾气,你别放心上!”

她素来不擅长察言观色,昨夜太晚,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好好安慰陵姐,现在回想起来,却很有些过意不去。

窗子一开,探出一张微微含笑的俊丽面庞。

“小昀,可以替我做件事么?”

代小昀见她神色如常,这才舒了口气,忙问:“什么事?”

“帮我偷一套师父的衣裳来。”

代小昀疑惑地歪头:“做什么?”

上官陵眨眨眼:“偷来你就知道了。”

代小昀嘻嘻一笑,顿时烟影无踪。没过一小会儿,又折回窗前,手上多了一叠衣裳。

“多谢小昀妹妹。”上官陵接在手中,“等我片刻。”

窗子啪地合上。

代小昀好奇,托着腮坐在台阶上等候,也不知是不是起太早的缘故,坐着坐着便打起瞌睡来。

正在朦朦胧胧间,忽听吱呀一响,有人步出房门。

她一下就醒了,跳起来一转身,立时瞪大了眼。

面前少年巾带束发,素净布衣,手持佩剑,翩翩然走下阶来。

“陵……陵姐?”

“嘘——”上官陵竖起一指,靠近她轻声道:“我要悄悄出去一趟,别让师父知道。”

代小昀压着嗓子笑:“原来你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她一贯乖巧不起来,遇到这种事尤其兴奋,巴不得掺一脚,当下二话不说,立马拉住上官陵往大门跑。

“哪里去?”

身后陡然一声厉喝。

代小昀刚把门打开,一听这声音顿时就懊丧了:“爹!”

“找你娘去!”

代长空并不看她,仅盯着上官陵,双眼通红:“你打定主意了是不是?”

上官陵默然了一瞬。

——也只是一瞬。

“是。”

“好好好!”代长空几乎气笑了,连道三个好字,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缓缓举起手中剑,低沉地吐出两个字:“拔剑。”

上官陵不语,目光垂下,落在剑上。

殚思。

为谁而思?

她终究没有动。

代长空的脸庞越绷越紧,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两个字:“拔,剑!”

上官陵依旧伫立不动。

她的剑法是代长空一手所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主动对师父出剑。

剑光倏然。

上官陵神色一凝,脚下却分毫未移。

代小昀一声慌叫:“爹啊!”

剑锋凛冽,直刺上官陵眉心。

却又倏然停住了。

半寸之遥。

上官陵脸色苍白——她不是不怕死。

只不过在本能想要逃遁的一刹那,思想却紧紧拉住了她:师父既是因她自轻性命而愤怒,又岂会真的对她痛下杀手?

她知道师父现在的眼神,必定失望又伤心,她不敢看。低垂着视线,嘴唇微微翕动。

“阿陵……不愿先生泉下无安,更不愿师父故土难回。”

死生可畏,奈何恩情深重。

代长空瞪视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暗暗一哽。

“我管不住你。”

他低叹了一口气,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官陵站在当地,半喜半悲,良久,终是转过身,举步迈出了大门。

早市已经开了,长街喧沸,人来车往。视线越过人家的墙坯,可以望见点点梅红。

令她想起孤竹的颜色。

一带青山一带水,四时风物如诗如画,又怎甘心让它遭受焚玉之灾?

何况——那是你长眠之地。

后世的人们,每每乐道于这位巾帼名相年少时,如何存亡继绝心怀天下。但其实那一刻,徘徊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不过是先生温润的笑眼,和君山上傲雪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