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一群乐伎骑着马驰出乐营,如一片香风彩云,呼朋引伴地前往昭义节度府。潞州不愧是军镇治所,乐营里人人骑术精湛,一群云鬓花颜的女子从官道上策马而过,裙如卷蓬、帛带当风,映着满天晚霞,宛如谪仙下凡,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观望,看得两眼发直、心驰神荡。
晁灵云就这样混在一片衣香鬓影的迷阵中,顺利进入节度府,在府兵森然对列的矛戈间穿行而过,来到明烛煌煌的宴堂。
堂上已是高朋满座,乐伎们飘然而入,俯首行礼,一时堂中姹紫嫣红,像被暮春晚风送来了满地繁花,令人眼花缭乱。
都知兵马使刘稹高坐首席之上,扫了一眼乐营将呈上的曲目,诧异道:“这《裴将军满堂势》已有许久未能进选,你今日为何又呈上来了?”
乐营将回答:“回都头的话,卑职今日觅得一位新舞姬,最擅长剑器舞,是以禀明使者,将此曲呈上。”
刘稹一双虎目移向使者,问:“这新人可靠吗?”
使者立于乐营将身旁,笑着帮腔:“都头放心,这舞姬晁氏年少成名,太和六年小人陪刘府公进京,曾在长安平康坊里见过她,堪称色艺双绝。”
“太和六年……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色艺双绝也是人老珠黄。”刘稹冷哼一声,不屑道,“也就长安那帮伪君子玩剩的残花败柳,才会到我这里来……”话虽如此,却还是墨笔一挥,在《裴将军满堂势》下重重点了一笔。
刘稹那番轻慢的话,堂中乐伎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晁灵云感受到四周不安的气氛,却是从容一笑。
遥想当年刘从谏的狠戾恣肆,他这个侄子已经算是相当和气了。
乐伎们一退出客堂,立刻围住晁灵云,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听刘都头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待见你,到时候他不会故意为难你吧?”
“真为难我那也没办法,只能随机应变了。”晁灵云满不在乎地笑道。
众乐伎见她笑容满面,没被刘都头的话影响,纷纷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众人陆续登台献艺,就在快要轮到晁灵云上场时,堂中先来了两名刘都头的亲兵,验明她要用的双剑没有开刃后,才板着脸放行。
晁灵云快步登上舞筵时,《裴将军满堂势》的节拍已经响起,她向着堂上刘稹执剑一拜,随后两腕一抖,手中双剑同时脱鞘,左右开弓挽出两朵银花。
大宴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喝彩声,刘稹本在漫不经心地饮酒,在瞥见舞筵上矫若游龙的佳人后,不由提起精神,坐直了身体认真观舞。
跳剑器舞的行头在乐营里都是现成的,却仿佛为晁灵云量身打造,肩上银铠耀明烛,珠压腰衱稳衬身,越发显得她腰如约素,飒爽风流。
舞筵上的人明明青春正茂、风姿万千,刘稹越看越惊讶,深深怀疑使者骗了自己。
此时台上鼓点如骤雨,晁灵云一个燕子抄水,后蹬的鞋尖简直像踢中了宾客们的心。如痴如醉的众人心中顿时一紧,仿佛策马过春林,一不留神被细细的柳条打在身上,又疼又酥又痒,却让人越发春风得意,沉醉得只知道痴笑。
“好!”刘稹率先喝了一声彩,满座宾客一呼百应,雷动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晁灵云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结束了舞蹈,气喘吁吁地向刘稹行了一礼,走下舞筵。乐营将笑得合不拢嘴,陪着她来到刘稹面前,例行侑酒讨赏。
赏自然是要重重地赏的,刘稹饧眼看着晁灵云,拿着酒杯接酒的手都有些不稳。方才离远了看还不觉得,眼下美人走到近前,被明晃晃的烛光一照,那滴粉搓酥的小脸更是晕了一层光华,乜斜的水眸迷离着,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
刘稹未及开口,身子已是酥了半边,一双虎目半眯着,活似被人驯服的大猫:“晁娘子从长安来?”这白痴一样的傻话,听得乐营将想笑又不敢笑。
“回都头,奴婢的确是从长安来。”晁灵云甜甜地笑着,柔声道,“奴婢在长安待得不顺心,有意离京谋生,又讨厌江南那些酸文假醋的读书人,想起从前在平康坊曾听说,天下英雄豪杰多半出自昭义,这才慕名而来。”
“娘子喜欢英雄豪杰,来昭义就对了。”刘稹满面红光道,“我也看不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才值得托付终身。”
晁灵云掩唇娇笑:“都头所言极是。只可惜奴婢这残花败柳之身,不知是否还能遇到良人。”
刘稹瞧着她娇娇俏俏的模样,懊悔不叠:“娘子这是奚落我呢?都怪那使者满口胡言,说什么十年前就在平康坊见过娘子,害得我一时嘴快,冒犯了娘子。万望娘子大人大量,别与我这粗人计较。”
“都头千万别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什么身份,哪敢记都头的仇呐?”晁灵云娇嗔着说完,却把话锋一转,“何况那使者也没说谎,奴婢十年前确实寄身平康坊,还与刘府公有过一面之缘,受到他不少照拂。今日奴婢在乐营听说刘府公身体欠安,心中十分牵挂,奴婢自知身份微贱,但受人恩惠,不敢或忘,还是很想去探望一眼,不知都头可否恩准?”
她说出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本意是为了试探,不想刘稹却满口答应:“如今世态炎凉,人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难为娘子还一心记挂着伯父,想去探病,让我这做侄子的都有些惭愧。这样吧,今晚宴散你就留在府中住一夜,明日一早,我亲自陪你去看望伯父。”
晁灵云没想到他能答应得如此干脆,愕然之下,都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