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不一样!”
“太子殿下和你一样。”周辰安接着道,“饱受父亲冷落,差点丢了储君之位,如果你不恨先帝,那他也未必会恨你。”
朱见深默然,少顷,又是一叹:
“可、可是太子与我之间,毕竟隔、隔着生母之死。”
周辰安微一思索,又问:“敢问万岁,当年先帝复位,你好不容易与父母团聚,却换来满腔失望,黯然离开之时,你心中怨的是谁恨的是谁?”
朱见深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微微背转过身子,顿了一顿,方轻声答:
“瓦剌、叔父。”
“这就是了。”周辰安面露欣慰,“你不想恨父母,因为恨父母太痛苦了,你只好把这份怨怪到了瓦剌和景帝头上,你在心里告诉自己:若不是瓦剌来攻,你便不会和父母分离,若不是景帝圈禁,你便不会自小活在担惊受怕中,落下口吃,惹得父亲嫌弃。这样,你心里就好受得多了,对不对?”
朱见深只留给舅舅一个背影,使得周辰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微微哽咽地应了一声:
“对。”
周辰安目中流出一抹心疼之色,上前两步,轻轻拍拍外甥的肩,语重心长道:
“万岁,你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恨你,他也是痛苦的。”
朱见深轻轻一颤,似被打动,默了须臾,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看向周辰安:
“太子打、打小养在娘身边,舅、舅舅自是想他好。”
周辰安微微一愣,心中瞬即升起浓浓的悲凉。
曾经那个眨巴着无辜双眼仰望自己的男孩,那个可怜兮兮把自己当精神父亲的男孩,那个全身心信任自己的男孩,在龙椅上坐得太久了,终究也浸染上帝王本色,不可免俗的,对自己生出了疑心。
他垂下眼眸,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端端正正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太子宽厚仁慈躬行节俭,大有仁君之相,辰安保他,无关私情,只为天下百姓。万岁若心有顾忌,辰安退下不言便是。”
朱见深瞧出他的生分,心下后悔,忙追至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臂:
“舅、舅舅多虑,私情也无妨。当、当年你答应娘护我,不正源于血脉亲情么?你、你愿保他,我、我对他反倒多出几分亲近。”
周辰安淡淡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
“择一仁君继位,将来史书记载,定会夸奖万岁圣明。”
朱见深眼神一闪,深以为然地颔首:
“好。”
“万岁。”周辰安又道,“太子不恨你,却恨透了万贞儿。”
朱见深一个哆嗦,果然,那个头疼无比的问题朝他抛来:
“你想好怎么处置万贞儿了吗?”
万贞儿对梦龄的否认不屑一顾,轻声一哂:
“哦,是吗?你我皆是家道中落四岁入宫,成为储君最信任依赖之人,侍奉他,辅佐他,最后变成他的女人,独得恩宠,惠及全家。请问——哪里不一样呢?”
梦龄微微噎住,思索了片刻,认真反驳:
“我与你只是路径相似,心境却是天壤之别。”
“哈哈哈哈哈......”
万贞儿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笑得有些直不起腰:
“心境......”
梦龄眉心拧作一团,声音里透着不悦:
“有什么好笑的?”
万贞儿止住了笑,挺直了身,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张梦龄,最初的最初,我也不过是想功成身退,离宫嫁人。”
“什么?”
梦龄瞳孔震动,意外万分。
万贞儿轻轻一叹,缓缓讲述起来:
“我是山东青州府人,因与孝恭孙太后是同乡,她对我信任有加,多有垂怜,还许诺我,只要好好当差,二十岁之前,自会放我出宫,为我指门好亲事。寂寂深宫,高高红墙,我的心里有了盼头,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幻想着出宫之后,嫁得一位如意郎君,生两三个孩子,凭着太后的赏赐,定能丰衣足食余生无忧,平淡幸福的过一辈子。”
旧日的回忆挟着温情的气息,浸得万贞儿眉头舒展,眼底浮起浅淡笑意:
“那时候,我连晚上做梦都带着笑,等啊等,眼看就要到了二十岁,谁晓得,上天竟是作弄人的一把好手,在这个节骨眼儿生出了变故——”
万贞儿顿住不言,眼底笑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憾意,以及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梦龄听得入神,暂时忽略了两人的敌对立场,出声问道:
“土木堡之变?”
“嗯,先帝被俘,景帝即位,当今万岁在那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又无父母在旁,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孙太后唯恐孙儿遭人暗害,要挑选心腹贴身照顾,为报答她的知遇之恩,我便主动请缨担起此任。还记得那天,太后摸着我的脸说:好孩子,护好太子,待拨云见晴,老身许诺你的,虽迟必到。”
一抹苦笑划过,万贞儿的声音里暗含着惋惜:
“就这样,我错过了嫁人的年纪,去往殿下身边,看着他从婴儿长成幼童,在他被废之时,跟去沂王府,用生命护他的周全。青春年华在漫漫时光里无声消磨,我的愿望也开始让步:只要殿下挺过去,我年长一点出宫也不要紧,大不了找个好脾气的穷男人,总归太后不会亏待我,只要有孩子,小日子也能经营得风风火火。”
相似的心路历程在梦龄心中陡然掀起一抹微澜,荡开她的固有思绪。
“熬了七年,总算熬来了转机,先帝复辟,殿下复位,我们终于出了沂王府。回宫那天,我满心欢喜,二十七岁的年纪,还来得及,大不了嫁个二婚的嘛,孩子还是能生的。可是太后兑现承诺那天,殿下哭成个泪人儿,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喊贞儿姐姐别走,求你别走。”
说着说着,万贞儿红了眼眶,眸底泛起晶莹的泪花:
“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啊,自小活在担惊受怕里,爹娘不疼,太子之位不稳,奶奶常年不在身边,我这个陪他长大的贴身宫女,就是他唯一的支柱,唯一的港湾,我走了,他的心就塌了。”
心中那抹微澜化作高高卷起的水花,梦龄目露唏嘘,幽幽一叹:
“所以,你又错过了。”
“黑暗岁月中的陪伴,使得我们的情分早已超出了主仆,成为相依为命的亲人,谁会舍得在亲人最难挨之时,舍其而去呢?我舍不得,狠不下这颗心,就只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不过我当时还没死心,想着等他长大就好了,慢慢的,他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便没那么重要了。等他登基成婚,我再功成身退,虽说成了老姑娘,但凭着皇恩,照样能嫁人,大不了找个老男人嘛,给人当填房当后母,再找个名医好好调理身子,努努劲儿,还是有希望生下个一儿半女的。”
万贞儿也目露唏嘘,幽幽一叹:
“谁曾想,长大了依然没用。一听到我要离宫嫁人,他就乱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许我走,那时太后已经去世,没人替我做主,我只好耐心劝他:殿下,再不放奴婢走,奴婢就只能孤独一生,老死宫中了。咱们主仆一场,你也知道奴婢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奴婢尽心侍奉你这么多年,你忍心教奴婢心愿落空吗?”
讲到这里,万贞儿忽然顿住,定定瞧向梦龄,笑了一下:
“你猜他怎么说?”
梦龄好奇:“怎么说?”
“贞儿姐姐,你、你别犯傻,我便是放你出宫,你就、就能得偿心愿吗?”
忆及往昔,朱见深眼眶微湿,一字一句向周辰安复述:
“你、你愿意给人家做填房做后母,可人家肯、肯爱你敬你吗?你容颜不再,所嫁郎君若、若整日留恋年轻美人,不到你屋里去,你、你哪儿来的孩子?再、再碰上品性不好的,三天两头的气你,气、气出病来——不,明面上的气倒是小事儿,就、就怕背地里给你使坏,万一害得你早逝,我、我赏你的金银财宝,岂不都便宜了他们去?再、再说了,那些个老男人,论相貌论气度论年纪,哪、哪一点配得上贞儿姐姐?何、何必为了一坨牛粪,委屈自己呢?不若——”
万贞儿又顿住,微微低下眉眼,梦龄忙问:
“不若什么?”
万贞儿擡眸,再次与她眼神相接,深邃的瞳孔映出她的脸:
“不若跟了我,凭咱们相伴多年患难与共的情分,我定把你放到心尖上疼,爱护备至。凡你所要,我必予之,凡你所爱,我必保之,凡你所恨,我必除之,总之有求必应,定教你称心如意,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这样的日子,不比跳到火坑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