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辰安微笑颔首,“那年我悄悄回京,后有张元吉派人追杀,前有御马监的人堵截,面圣无门,便和家眷分成两路逃往紫荆关。为了迷惑追兵,我特意绕道兴济,途中遇到了你爹爹,结下了缘分。”
“原来师父一家就在紫荆关,怪道那年我们搬家,你收到风声就来了。”
“也是凑巧。万贞儿一心想斩草除根,总派御马监的人到河南采办,暗中查访我们的消息,许是连着几年一无所获,她开始换地方。成化十一年,我们听说御马监要来保定府采办,料想她是对此地起了疑心,赶紧连夜搬家,路上听说了你家的事,我就把家眷安置在附近,独自前去慰问。”
说到这里,周辰安望向梦龄,眼底带笑:
“谁知道遇见了你,看了你的命格,我就想,也许我可以埋颗种子,说不好会发芽滋长,最后连成藤蔓,助我回去呢?”
“哎呀,这趟去得真值!”周太后拍手乐道,“埋颗种子不说,还给我送一孙媳妇儿。”
梦龄面色绯红,羞怯低头。
周辰安的目光又落到亭前那株挂满红绸的柳苗上,由衷感慨: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周太后又拍拍他:“诶,那你们搬哪儿了?”
“金华不敢去,思索过后,我们搬去了青州府诸城县。”
“青州府诸城县?干嘛躲那儿?”
周太后正不解着,始终沉默的朱见深蓦地擡眸:
“贞、贞儿姐姐的老家?”
“嗯。”周辰安点头,“龙虎山乃道统之首,天下道观怕是都有张元吉的眼线,我也只好扮作平民,混入百姓之中。想来想去,两京十三省,贵妃最不可能派人去找的,便是她的老家了。”
“哦~”周太后恍然。
“妙啊。”
梦龄亦击掌赞叹,忽地想到一处,忙道:
“说到张元吉,他曾扶鸾请神,拿个铜铃隔空写出个储君不祥凶兆示丧,师父,咱们龙虎山真有这种法术吗?”
她当然晓是磁铁作祟,但没有证据,加上太子又失宠,不好直接揭开,便趁此机会,请周辰安出面。
“当然没有。”
周辰安话音方落,周太后急声催促:
“里边究竟是什么猫腻,你快跟皇帝说说,教他看清楚张元吉这个妖道!”
周辰安微一沉吟,向朱见深道:
“万岁,可否容我见张元吉一面?”
袇房。
看守门口的两名道童齐齐向周辰安行过礼后,轻轻为他推开房门。
缓缓踱步进去,屋内窗扇紧闭,昏暗的光线下,张元吉静静坐在椅中,虽已落败,身姿却依旧挺拔,不失天师风范。
听得脚步声近,他擡眸望来,眼神中未见丝毫的恐惧与懊悔,倒是一片坦然从容,微微笑道:
“师叔,这一局棋,终究是你赢了。”
离他约有一丈时,周辰安站定,淡淡俯视着他:
“孟阳,打你走错道的那天起,便注定会迎来败局。”
“哦?”张元吉轻笑一声,“我的败局,难道不是从出生那天就已注定吗?”
周辰安瞳孔一震:“你——”
“不错,我听到了。”
张元吉定定望着他,唇角笑意不减,眸底却漫出一缕悲凉:
“你回来那天,爷爷嘱托你的话,我全听到了。”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下午,听说离山七年的周师叔回来了,他高兴得像只猴子,一路又跑又跳,然而赶到爷爷的院门前,守门的道童竟不许他进,非要他等在外边。
这怎么行?
他盼了七年,总算盼到师叔回来,那是一刻也等不了。
正门不让进,就绕到后院去,趁着没人,悄悄爬过墙,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爷爷寝居外,不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辰安,孟阳这孩子,命带丧门,枭印夺食,恐怕将来会败坏龙虎山名声,令正一派蒙羞啊。”
“师父,若加以引导,教他向善,能否破了此命格?”
“唉,为师倒是想,可惜有心无力啊。有时见他行事乖张,数落几句,他嘴上应承,私下却我行我素,为师这一把老骨头,实在看不住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乃当朝国舅,又与孟阳亲近,还望你多多教导他,引他走向正道,若他冥顽不灵——唉,就请圣上废了他的天师之位,以保我门派安宁。”
“是,辰安谨记。”
藏在窗外的少年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满腔惊喜消退,被浓烈的失望填满。
“我盼了七年,盼着我最喜欢的师叔回来,继续当我最贴心的玩伴,却没想到,盼回的是克星。”
唇角讽笑愈浓,张元吉的瞳孔里泛起隐隐泪花。
周辰安不禁想起那个下午。
和老天师叙完话,推门而出时,少年靠着墙角冲他招手,笑得一脸灿烂:
“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孟阳,都长这么高了!”
他含笑走过去,少年兴奋扑来,谁料膝盖淌着血,许是吃痛,身子一歪,不受控的往前栽,他忙奔上前扶住:
“受伤了?”
“嗨。”少年不以为意地摸摸头,笑道:“急着来见你,不小心磕着了,一见到师叔啊,孟阳都忘了疼了。”
他又感动又心疼,默默撕下一块布条,为他包扎好伤口,而后贴心地蹲下身子:
“师叔背你。”
少年乖乖趴在他背上,像只温顺的小狗,紧紧抱住他,小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师叔,我爹死得早,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爹爹长什么样子,后来你到了龙虎山,常带着我玩,我就想,爹爹是不是长你这样呢?”
“瞎说!我到龙虎山的时候才十五岁,那会儿你都三岁了,算一算,要有你这么大儿子,我起码得十一岁成婚!十一岁,毛都没长齐呢,我怎么和人生孩子?”
“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间小道上,两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真如亲生的叔侄一般。
龙虎山上下皆言,他一回来,张元吉就似转了性,处处依赖不说,待人处事,宽厚大度,慷慨仁善,好得不像话。
老天师倍感欣慰,他亦放下心,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如今——了然一切的他自嘲地笑了下:
“伤是装的,依赖是装的,乖巧懂事都是装的。”
“不,依赖不是装的。”
张元吉摇头,笑着流下一滴清泪:
“师叔,下令放火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为什么爷爷选中的克星,偏偏是你呢?为什么你和爷爷,不能像张梦龄那样,坚守如一,不离不弃,始终站在我这边呢?当年你若不应那一声是,你若支持我向张懋嘉后人寻仇,我又怎舍得对你动手呢?”
“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越是为你好,才越劝诫管束,免得走到覆水难收回天乏术那一步。谁成想所费心血,到了你这里,都化作了怨。”
说着,周辰安垂下眼帘,敛去眸底悲伤,长长一叹:
“都是命啊。”
“不,你认命,我不认命!”
张元吉拍椅站起,声音激动:
“我要站在最高处,与天斗!我只恨当初不够心狠,没早点下手,不然,我还是龙虎山的天!”
周辰安缓缓擡起泛红的双目,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师侄,眼神失望至极,须臾,点了点头,淡淡道:
“好,你喜欢当别人的天,那往后在狱中,也会有人来当你的天。当你被别人踩在脚下痛不欲生时,你就会明白,世上万物皆有因果,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说罢,周辰安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背影带着无尽的决绝与伤怀,与当年重逢时正面迎来的热忱欣喜判若鸿沟。
张元吉呆呆伫立在原地,有一瞬恍神,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巴,想再唤一声师叔。
砰——
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门扇无情关上。
如同命运的捉弄,残忍地斩断过往情谊,将两人彻底隔开,徒留一室凄凉。
立在门外的周辰安轻轻闭上眼睛,长长匀了口气,平复好心绪,复又睁开双眼,吩咐一侧小宦:
“给我取两样东西来。”
浮碧亭。
一块托盘上,黄沙平坦铺开,周辰安手里端着一个茶盏停于上方,一下一下地平移,黄沙随着他的动作,现出一个吉字。
接着,他放下茶盏,手掌一翻,现出戴在中指上的一枚戒指,解释道:
“这枚戒指乃磁石制成,黄沙藏有铁屑,一靠近,必然受磁石所控。做完法,只要及时弄乱沙粒,再趁你们不注意,悄悄褪下戒指藏于袖中,便找不出端倪了。”
“原来如此。”
周太后茅塞顿开,又面向朱见深,一脸愤然:
“我儿,你现下明白了吧,什么储君不祥凶兆示丧,哼,就是张元吉在放屁!”
朱见深亦是一脸失望,当场下令:
“传、传朕的旨,革去张元吉天师之位,贬为庶人,发、发配肃州。”
“是。”一名宦官应声退下。
梦龄大喜,赶忙趁机进言:
“万岁,殿下冤屈已洗,是不是可以放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