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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见晴(二)(1 / 2)

拨云见晴(二)

钦安殿。

红梅点点,寒香阵阵,梦龄搀着周太后穿过林间小径,透过摇曳的枝条,隐隐瞧见浮碧亭前立着一人,挺拔修长,着一袭淡蓝道袍,含笑凝视亭前那株长高的柳苗,在怒放的梅花掩映下,更显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兔崽子!”

周太后撇开梦龄,噔噔噔到了他跟前儿,擡掌便去呼他脑袋:

“这么多年,也没个信儿,你还知道回来啊?”

他不闪也不躲,眸中蕴着暖暖的笑意,由着她打,见状,周太后倒慌了,忙去捏他的脸:

“天,不会在外边发生什么意外,脑子变傻了吧,怎么不知道躲呢?”

他笑着摇摇头,擡手拨开她手腕:

“姐,身板不错,下手还那么有劲儿。”

“切。”

周太后白他一眼,瞥见肩头风尘,再看看他疲惫的脸色,又心疼起来:

“说你傻你真傻,路上也不知道歇一歇?”

“不歇你还骂我呢,歇了你更得骂。”

“呸!就你懂!”

姐弟俩绊着嘴绊着嘴,却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同时湿了眼眶,轻轻抱在一处,哽咽不语。

再分开时,周太后已老泪纵横,哭得直不起腰,二十多年来的委屈与思念,尽付泪水之中。

“好了,大过节的,别哭了。”

周辰安拍拍她的肩,快速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把泪花眨回去,才扬声唤道:

“灵香,快扶太后去坐一坐。”

“诶!”

姚灵香的声音里也泛了丝哭腔,忙过来搀住太后往亭中坐去,与周辰安目光相碰时,两人眼角眉梢流出亲切之意,极有默契的微笑着点了下头。

安置好姐姐,周辰安方转过身,面朝梦龄,浮起一个和善的微笑:

“梦龄。”

梦龄如置梦中。

虽为师徒,可两人也不过一面之缘。

他之于她,更多的是一个久远的意象,存在于模糊的记忆中,好似画中之人,朦胧浅淡,从不真切。

此时此刻,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倒比回忆中多了距离。

她局促的站在那儿,怯生生地喊:

“师父。”

周辰安瞧出她的心思,故意笑问:

“一晃长成大人了,送给师父的五彩绳编好了吗?”

“早就编好了!”

梦龄忙答,指指仁寿宫的方向,认真比划:

“就在我的箱笼里放着呢,你的大一些,阿莲的小一些,我分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弄混。”

“梦龄真棒!”

周辰安目露嘉奖,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夸她:

“许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梦龄仿佛又回到那个拜师的上午,先前的生疏烟消云散,呲起一口小白牙,重重点头,响亮地应:

“嗯!”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之时,林外内侍通传:

“万岁驾到——”

梦龄脸色微变,急声提醒:

“师父,太子他——”

“我知道。”

周辰安温声打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

“剩下的交给我。”

他的话好似定心丸,梦龄一下有了主心骨,不再慌乱,随他一道迎向径口,对着急步赶来的帝王行礼:

“参见万岁。”

“快快请起。”

人未到,声先至,年过四十的皇帝失却君王的稳重与威严,心急如焚,一路狂奔,转眼间到了近前,伸手便要去扶日思夜盼的亲人,却因气力虚弱,步伐又迈得太大,脚下一磕绊,整个身子向前趔趄摔倒,引得随行内侍惊呼:

“万岁——”

幸好周辰安眼疾手快,擡臂稳稳将他扶住:

“小心!”

众内侍松了口气,呼啦啦跪下:

“万岁恕罪!”

皇帝充耳不闻,缓缓擡起一双因连日失眠而浮肿翻红的眼眸,瞪大了瞳孔,仔细去瞧面前的人。

眼神交汇,相顾无言,时间恍若在这一刻凝固。

半晌儿,皇帝咧开嘴,笑得宛如天真的孩童:

“小时候,舅、舅舅也是这样接着我。”

周辰安鼻子一酸,擡手捋了捋他鬓间来不及梳拢的碎发,目露疼惜:

“岁月无情,你憔悴了许多。”

皇帝霎时红了眼圈儿,像个委屈的孩子,微微哽咽:

“还、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周辰安像从前那样摸摸他的脑袋,笑容和煦如春:

“怎么会?舅舅一直记挂着你呢。”

皇帝展颜,苍白的脸色泛起些红润,约莫是太过激动的关系,一时岔了气,低首咳了起来。

周辰安赶紧来给他顺气:“怎么病了?”

浮碧亭内的周太后搁下抹泪的丝绢,忍不住接话:

“他那是老毛病了,但凡姓万的不理他,就浑身不得劲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再好的医官也没辙。哼,也不知那个女人施了什么法术,竟教他这样中邪!”

周辰安啧了她一声:“什么法术不法术,他这是心病。”

皇帝点点头,掌心搭在他的臂间,似小时候那般露出依赖之情:

“这些日子好、好难熬,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你回来,想着,只要你回来,我、我的病就好了。”

周辰安嗯了一声,扶着他往浮碧亭来:

“别在风口吹着。”

红梅环绕,熏笼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红炉煮茗,紫砂壶中水声泊泊,浮碧亭内暖意融融,漫着幽幽茶香。

四人围坐在石桌前,朱见深张了张嘴巴,鼓起勇气问:

“舅舅,那画——真、真是你留给我的信吗?”

周辰安迎视他的目光,郑重点了下头:

“是。”

浓烈的失望在眸底荡开,朱见深缓缓垂下眼皮,整个人瘫坐下去,仿佛坠入万丈深渊。

周太后恨声道:“你与她素无怨仇,还曾同舟共济,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勾结妖道,害得你浪迹天涯!”

“世事如棋,人心如水,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呢?”

周辰安淡然一笑,拎起茶壶,斟了四盏热茶,依次放至四人面前:

“成化初年,皇后被废,我曾写信劝诫过万岁,想来那时她便对我生出不满了。成化三年,她的孩子去世,伤心欲绝,约莫也是从这儿彻底堕落,愈发心狠手辣,同年老天师去世,张元吉入朝,两人由此搭上了线,只是当时还未对我起杀心,直到成化四年——”

他瞟向自己亲姐姐,亲姐姐一怔,懵懵地问:

“咋地?跟我有关呐?”

“你们婆媳之间水火不容,便一趟趟派人请我回去,起初我不想趟这浑水,只是劝你收起性子,莫要和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计较太多。但我次次拒,你次次派,后来回想,张元吉早就暗中传信于她,她瞧你那不把我烦回去不罢休的架势,心中定然不安,便与张元吉谋划在一处。再后来,我听说了她残害皇嗣的传闻,决定回京,张元吉借着送行之名,设局要我性命,好在我中途察觉不对,及时带了家眷逃走,才幸免于难。”

“哦~”

周太后恍然,随即红着眼抓住弟弟手腕,内疚不已:

“都怪姐姐办事不妥当,对不住我的好弟弟。”

周辰安呵呵一乐,反手拍拍她手背:

“办事妥当就不是我姐姐啦。”

“呸!你这兔崽子!好不容易给你认个错,还来损我!”

周太后大大翻了个白眼,心中那抹沉重的内疚随之化解。

一直旁听的梦龄默默算着时间线,禁不住问:

“师父,你第一次来我家,便是那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