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沉不住气。当年你若藏好那点心思,乖乖的叫我娘亲,认到我膝下,好好哄我开心,说不准我现在已经着了你的道,哪天死在你手里,都回不过来神儿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迎视着她,目中亦是寒意混合着恨意:
“不,对我来说,叫你娘亲,才是真正的地狱,如今的路虽然艰险,但一想到,不用喊仇人娘亲,便是天堂!”
万贞儿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挑了下眉:
“有骨气,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
她松开他的下巴,俯身到他耳旁,轻轻笑道:
“这附近的鸟,都被我杀光了,别说晨曦升起,就是日上三竿,也难听到一声鸟鸣。”
太子勃然变色,一张脸煞白煞白。
万贞儿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欣赏着他的痛苦,露出满足的微笑:
“好好想想你的后路吧。”
太子心思暗转,瞟向一旁的石浮屠,万贞儿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点了点下巴:
“嗯,撞死在这里,留封血书,万岁心软之下,你那些心腹的命也就保住了,最关键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他忍不住问:
“最关键是什么?”
她擡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蛋,深如枯井的瞳孔泛着复杂的微波:
“你大哥模样最像万岁,你的模样也像万岁,偏偏性子又与我一样阴沉,死在这儿,到了地底下和你大哥做个伴,他定然会喜欢你。”
“哈哈。”
太子忽然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流出眼泪:
“是啊,我的阴,我的暗,我的沉,全都拜你所赐,我的恶之母。”
恶之母三个字,牙齿差点咬碎。
抚脸的手一滞,万贞儿的心中竟浮起一丝微妙难言的满足。
他是她最顾忌的孩子,也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孩子。
他恨她,她亦恨他。
她一直知道,他恨自己杀了她的母亲,可是她呢?
从前她以为,她恨的是他身上潜藏的危险,必须除之而后快。
然而刚刚那一刻,却陡然发现,原来她最恨的,是他不让她当他的母亲。
“恶之母......”
万贞儿笑着摇摇头,眼底有泪花隐隐浮起,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借着整理兜帽的动作悄悄抹了下眼角,接着,打袖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扔到他面前:
“撞死太疼,这瓶毒药,能让你走得舒坦些。”
说罢,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与他距离越拉越远。
此时天际的墨海已被稀释完毕,黄黄的光与蒙蒙的蓝斜晕在一处,将天空一分为二,为大地抹上一层淡而柔的乳白,亦为这场生死话别笼上隐晦不明的意味。
回至禅房门口,朱见深已负手立在廊下,仰首凝望:
“天意该到了。”
邵宸妃、朱祐杬、梁芳皆立于他身后,万贞儿也站于他身侧,还有押在角落里的张留涣,守了一夜的张元吉,以及在场的所有禁兵、宦官、锦衣卫,全都一起静等着晨曦到来。
唯有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不再怀有期待,始终低垂着脑袋。
死期将近,他的人,他的心,被虚空的黑暗吞噬包围,再见不到光亮。
只是心中仍有不舍。
他掏出那枚白玉耳坠,眼前仿佛又现出少女的小脸,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滴在莹白的玉纹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梦龄,你要好好的,让奶奶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梦龄顺坡而上,一路拨叶挡枝,鞋底踩在枯枝树叶上,不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爬至半道,忽然另有一阵嘎吱嘎吱声传来。
竖耳去听,那声音较之自己更重,显然是男人的步伐。
梦龄立刻警觉起来,忙躲在一棵树后,偷眼去瞧。
透过枝叶的间隙,她看得清楚,远处走来一人,穿得正是禁兵服饰,心下登时一凛,眉头紧锁,思考着该如何应对。
正值一轮圆日自地平线缓缓冒出,将天际的橙色云海照耀得如诗如画,犹如一颗璀璨明珠徐徐上升。
红墙内,禅房前,廊檐下,众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支着耳朵静听四下动静。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哗哗声。
万贞儿与梁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邵宸妃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角落里张元吉与张留涣,院内的禁兵与锦衣卫,皆是一方欢喜一方愁。
最后,朱见深长长呼了口气,垂下眼眸:
“晨曦初升,没、没有鸟鸣,拟旨吧。”
话毕,缓缓背过身去,迈足回往禅房,其他人连忙跟上。
石浮屠旁,太子指尖滴着血,在撕下的袍布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然后小心折好,搁于一旁,接着拣起地上的瓷瓶,叭地拔开盖子,送到自己唇边,闭上眼睛准备喝下。
啾啾——
墙外飘来一声鸟鸣。
太子蓦地睁开眼。
朱见深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来。
邵宸妃眉心一跳,松开了儿子的手。
万贞儿与梁芳又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角落里张元吉与张留涣,院内的禁兵与锦衣卫,变为一方震惊一方喜。
一墙之隔的山坡上。
梦龄躲在树后,情急之下学了声鸟鸣,想以此打消禁兵的疑心,谁成想这禁兵神情一紧,反而加快了脚步!
其他几名禁兵闻得动静,也都赶往这边!
吓得梦龄再顾不得那许多,撒开双足奋力向上跑去。
几名禁兵看清她的身影,打从四面紧追围来!
梦龄跑着跑着,忽觉脚下软软的,低头一看,所经之地,竟躺满了鸟的尸体,心下霎时惊醒:
原来他们是要杀鸟!
一墙之隔的禅房前。
朱见深回至廊下,怔怔望向对面的红墙上方:
“刚、刚才那里有声鸟鸣,对不对?”
万贞儿给梁芳递了个眼色,梁芳忙道:
“是有一声,但不像鸟叫,更像是只山鸡。”
范千户、李千户再也忍耐不住,两人互看一眼,带着一众锦衣卫齐刷刷跪下,一起道:
“启禀万岁,我们大家伙听得清楚,刚才那声,分明是鸟鸣。”
万贞儿眉目一冷,梁芳瞅向自己那群手下,院内禁兵赶忙纷纷跪下,齐声道:
“启禀万岁,我们大家伙也听得清楚,刚才那声,分明是鸡叫。”
朱见深不理会他们,低头去看朱祐杬:
“杬儿,你、你说是鸟鸣,还是鸡叫啊?”
朱祐杬下意识地看向亲娘,邵宸妃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他便也摇了摇头:
“儿子没听清,不知是鸟鸣,还是鸡叫。”
万贞儿开口:“若是鸟鸣,怎只有那一声,也不见它飞出来呢?”
“娘娘说得对极了!”梁芳附和,“按理说这鸟儿怎么也得扑腾两下啊,可是你看树梢间,什么动静都没有,哪里是鸟鸣?”
朱见深被他们说服,点了点头:
“有道理。”
局势瞬间扭转,院内诸人心绪再次调转,一上一下,一悲一喜,各有滋味。
太子眼眸复又黯淡下去,目光落在唇边那瓶毒药,怔神之间,耳旁恍惚听得红墙上头传来连声疾呼:
“万岁!万岁!”
“梦龄!”
太子瞳孔放大,手中瓷瓶砰地跌落。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红墙上方,一名少女夺命奔上山坡,身影由小到大,由远及近。
当她整个人现于山坡之上时,恰逢红日穿透薄雾,洒下万道金光,而她立在光芒之中,浑身上下仿佛披了一层金色纱衣,散发着朦胧光晕。
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恍若九重天下凡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