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幼年。
不,比那时更为残忍。
长长的甬道一条连一条,像张大大的网将她罩在其中,好歹还能跑一跑,可是现在,无边的黑暗笼罩,更似一口无情的黑锅,将她牢牢闷困在里边,若有妄动,便会碰疼。
夜风拂面,也比那时更冰更凉,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剑,刺得人心寒。
梦龄失望至极,一颗心如深渊般死寂,泪珠滚滚而落:
“真的是天要绝我们之路吗?”
蓦地,她眼神一变,噌地擦掉泪珠,咬牙道:
“不,天绝,不自绝!看不见就看不见,摔了就摔了,我便是爬,也要爬过去!”
梦龄刚擡起脚步,前方忽然转出几点光亮,夹杂着人声:
“妈呀,这大晚上的还变天,黑咕隆咚的,幸好咱们带了灯笼出来,要不然,都没法回去!”
“你懂什么?凡有大事发生,天象必有异,当年先帝打南宫复辟,也是这般情景!”
“头儿,那你说,今晚到底是守的赢,还是攻的赢啊?”
“唉,看目前西天禅林内的风向啊,守的那方,估摸着要散架。”
掌司宦官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人提起灯笼一照,看清来人的脸,异口同声道:
“梦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借我一个灯笼。”
梦龄奔至近前,伸手便去拿他手中的灯笼,掌司宦官赶紧后退一步,陪笑道:
“姑娘,我们这些灯笼都是有数的,回去若对不上,要挨罚啊。”
梦龄忙道:“放心,明日我一定还你们,亲自和你们老大解释,实在不行,我拿东西和你换。”
说着,梦龄摘下发间珠钗,掌司宦官脱口而出:
“奴婢怕贵妃追究,担待不起啊。”
梦龄愣住。
“呃......”掌司宦官挠挠头,又往回圆:“姑娘,咱们底下办差的,就是夹缝里的蚂蚁,谁都惹不起,谁都能来踩一脚。咱们也算旧相识,我呢,也不想给人通风报信伤害你,你呢,就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梦龄怔怔望着他们,不答反问:
“你们在宫里有没有朋友?”
几名宦官一头雾水,互相对看了一眼,点点头:
“有。”
“刚刚,我一位朋友死了,去年,太子的一位朋友死了,再往前,沈姑姑的两位朋友也死了,还有映雪,她的朋友连着肚里的孩子一并死了。前年在南海子,我小心翼翼的躲着,却还是差点给贵妃当了替死鬼,要不是太子及时出手,也早化成一缕冤魂了。”
梦龄声音哽咽,红着眼眶扫视众人:
“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在这宫里讨生活,与人为善,谁也不得罪,和你们一样,只想在夹缝里生存下去,可是,谁背后能开天眼呢?谁能料到哪天会不小心碍着了贵妃的路,或者被她选中来当替死鬼呢?你们也在这宫里生活,你们有没有朋友无端送命,你们又怎么肯定,哪天不会轮到自己呢?”
几名宦官听着,皆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甚至有人悄悄抹起眼泪,掌司宦官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
“姑娘,你说的对,我们确实没法肯定,厄运不会轮到自己,但也确实没有勇气,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这条烂命,能保几日是几日吧。听奴婢一句劝,西天禅林的风雨,不是一般的风雨,那是真龙掀起来的,咱们这些小火星子,根本灭不了,去了,人没救出来,倒把自个儿搭进去,何必呢?”
“放着一星火,能烧万顷山。”
没有任何犹豫地,梦龄讲出这句话,眼神坚定如磐,毫不动摇:
“三尖瓦还能绊倒人呢,不试一试,怎知我们挡不住真龙的风雨?不要小看一把灯笼,它照亮的不只是前方的路,还有未来的希望。”
掌司宦官动容不已,余下几名小宦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梦龄擡眸看了眼漆黑如墨的天空,流着泪道:
“紫禁城的夜太长了,天该亮了。”
掌司宦官陷入思索,一名小宦下意识地递出自己灯笼,梦龄正要去接,首领宦官却又伸手拦住,冲那小宦摇了摇头。
小宦只好撤回自己灯笼,掌司宦官又一挥手,众人随他分列两侧,为梦龄让出道来。
梦龄见他执意不给,心下失望至极,不再勉强,一言不发从他们面前走过。
两侧灯笼的光为前方的路照亮了一截,虽不长,好歹能省她几步的麻烦,梦龄直接提着裙摆奔跑向前。
要快,要抓紧时间,不然等他们走远,照亮的路程便会随之缩短,直到消失。
谁成想灯笼的光消失得比她预想中的快多了,还没跑出几步,亮光便四下散去,隐没在两侧的茂密树丛后。
前路复归一片黑暗,望不到出口。
梦龄心如死灰。
就那么怕被她连累吗?
深吸一口气,梦龄放缓脚步,宛如一具僵尸,伸出双掌摸索着前行。
砰!
似是被路侧的垂带石给绊到,梦龄一下扑倒在旁边的草丛里。
难不成真要爬过去?
梦龄苦笑着,撑起手肘努力起身。
嚓——
一簇光亮起。
就在她的正前方。
擡眸,是悬挂的灯笼被点亮。
嚓,嚓,嚓——
又接连几簇光亮起,越来越多的灯笼开始被点亮,后方的树丛里,传来掌司宦官和其他小宦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答应过几位好妹妹要试灯的,不好让人家白等嘛。”
“就是就是!”
“呐,你们也同意的,出了事得给我作证啊,咱们只是试灯,跟别的可没关系。”
“一定一定!”
几人说着话,足下不停,点完一盏就去下一盏,渐渐地,悬挂在两侧的灯笼亮成两道长长的银河,一点点蜿蜒伸展,直往西天禅林而去。
前方的路,亮如白昼。
梦龄立在银河首端的中央,泪水簌簌而下,仍是一言不发,朝着两侧分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这才迈开脚步,无所畏惧地冲开夜风,奔向风雨之地。
沿着光河一路奔跑,离西天禅林剩个三里地时,光河不再蔓延,几名宦官停止了点灯,梦龄停下喘气,只听树丛后传来掌司宦官和其他人的说话声:
“往前十步左拐,约莫走个一千二百步,再左拐,就是西天禅林了,灯就试到这儿吧,咱们别到主子跟前儿扎眼。”
“对对,天黑,小心点路。”
梦龄点点头,缓过来气后,依照他们的提示,借着余光,擡脚向前走了十步,转身左拐进了另一条道。
灯笼的余光被旁边的山体所挡,道路再度漆黑一团,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底的黑洞之中。
梦龄打起精神,双手提着裙摆,沿着直线稳步向前。
忽地,一阵清风袭来,天际乌云随之散开,银灿灿的玉盘冒出头,宛如接力一般,洒下一片片澄澈银辉,继续照亮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