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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如累卵(二)(2 / 2)

“后、后来虽有其他孩子出生,但我心中的石头已然落了地,他们——带来的喜悦,如何能与你相比呢?”

经过苦心经营,父亲对他的偏爱日益加深,并且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冲动无知的幼童,待会儿若机警应对,也许圣宠毁不掉呢?

他顿时生出不少底气,痛快应下:

“好!但我要你以皇长子的名义起誓,若我做到,你要把梦龄全须全尾送回来,不得伤她半分。”

“好!”

万贞儿也痛快应下,当即擡掌立誓:

“我万贞儿对天起誓,只要太子在万岁面前承认记得一切,我便放回张梦龄,不伤她半分,若违此誓,九泉之下,我的孩儿不得安宁,永世困入阿鼻地狱,不得解脱。”

孩子是万贞儿唯一的软肋。

唯有如此发誓,太子才会相信,他点了点头,又看向林林,留下最后的嘱咐:

“稳住奶奶。”

语毕,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回走,陈准及一众锦衣卫赶紧跟上。

万贞儿也带着梁芳等人紧随其后,一起去往禅房。

禅房里,张留涣正声声泣血向朱见深控诉着张元吉:

“凡是得罪过张元吉的人,皆受尽折磨,或囊沙臃面压死,或缚而投进深渊摔死,幸好周师叔跑得快,不然落到张元吉手里,怕是活不过一年!”

“张天师一向儒雅谦和,想、想不到背地里竟是这般行径。”

“他仗着有贵妃娘娘撑腰,什么事做不出来?”

本来神情恹恹的朱见深听到贵妃二字,忽地攥紧了椅把,一双眼睛亮如寒星,猛地射向对面的张留涣,似要把他看穿:

“你、你发誓舅舅所留之信为真,没有半句虚言?”

张留涣立即擡起手掌,肃声道:

“贫道发誓,周师叔所留之信为真,若有半句虚言,教贫道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一语未完,砰一声,门扇被推开,万贞儿那张冷如冰霜的脸现在眼前:

“妾也发誓,若妾和张天师勾结谋害国舅,教妾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外,再堕入阿鼻地狱,永受苦刑无□□回。”

“贞儿姐姐!”

朱见深腾地站起,却不像往常那般急迎过去,目中复杂难言,犹疑着开口:

“你、你既未曾勾结,又为何把、把张留涣藏在此处?”

万贞儿亦不迈步进来,冷冷瞥了张留涣一眼,向朱见深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自嘲一笑:

“万岁疑心已种,妾多言无益,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随咱们的孩儿去了,一了百了!”

说罢,袖袍一甩,快步奔向石浮屠。

朱见深立时慌乱不已,忙提着龙袍追去,终于在她即将撞向石浮屠时,一把给拽住,紧紧抱在怀里:

“贞儿姐姐,你、你别急,我、我不过问问而已,有话好好说嘛。”

跟来的太子暗暗叹了口气,故意上前阴阳:

“是啊,贵妃娘娘,有事说事,您这动辄寻死的做派可要不得,万一哪天爹爹没拦住,真丢了性命,往哪儿说理去?”

万贞儿怒目而视,奋力挣开朱见深,指着他道:

“是啊,我死了岂不遂你的意?你处心积虑,又是人证,又是供词的,不就是为了给你娘报仇吗?”

“嗯?”

朱见深锐利的目光陡然射向太子。

万贞儿接着道:“万岁,妾之所以藏起张留涣,便是无意间得知,原来太子记得一切,始终对淑妃之死耿耿于怀,这些年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伺机向你我报仇!”

朱见深松开万贞儿,一步步走向太子,盯着他的眼睛:

“当真?”

太子迎视着父亲,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他努力从父亲的眼睛中辨别着,那点父子之情够不够。

“不如您试试,看他敢不敢以母亲之名起誓。”

万贞儿继续添油加火,见太子怔怔不语,又补充一句:

“也捎上张梦龄。”

这是最后的通牒。

扑通——

太子毫不犹豫的跪下双膝,拽住父亲袍角:

“孩儿是记得一切,但孩儿从未想过向爹爹报仇,杀死母亲的是那个女人——”

他擡手指向万贞儿,再不掩饰眼底的恨意:

“孩儿找寻她谋害舅爷的证据,只是想为母亲讨个公道!”

“找寻?明明是捏造!”

万贞儿轻声讽笑,也扑通一声跪地,拽住朱见深的袍角:

“万岁,张留涣乃张懋嘉之子,与张元吉素有仇怨,他的话如何能信?熊保被关东厂,酷刑逼供之下,怎能不屈打成招?太子正是摸清了您的命脉,才处处往国舅那里引,好一举除掉妾!至于您,哼,他无需作甚么,只需等妾死之后,看着您日日饱受折磨,直至油枯灯灭,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当年的情景重新上演。

一个是当朝最尊贵的太子,一个是当朝最受宠的贵妃,两人一左一右下跪,将当朝皇帝——他的父亲,亦是她的丈夫,夹在最中间。

三人呈犄角之势,互不相让,僵持在那里。

太子紧紧锁住父亲的脸,眼底尽是恳求:

“爹爹,请您相信孩儿。”

父亲缓缓擡起了手,这次没有掠过他,而是停留在他的脸庞,像先前夸赞他时那般,轻轻摩挲着:

“儿子。”

太子心中一喜,登时湿了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

“爹爹。”

父亲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眸,一字字问:

“你恨我,对不对?”

太子微一迟疑,连忙摇了摇头:

“爹爹是孩儿在世上最亲的人,孩儿怎舍得恨您呢?”

父亲点点头,紧接着眼神变得晦暗难明,沉声道:

“我记得的,我、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用、用尽全身力气冲我喊:我不要你这个爹。”

太子呼吸一滞,整个大脑空了一瞬,父亲的话继续飘飘荡荡传入耳中:

“命、命运无常,由旺生克,芥蒂暗、暗生,一触即发。”

朱见深的眼底好似有阴霾笼罩,幽深难测:

“原来,张天师的卦象,是、是这个意思。”

太子眸底泛起浅浅的水雾,哼地笑出声:

“你还是信了张元吉。”

朱见深眸中也浮起淡淡泪花,嘲弄地笑:

“我信你、你的眼睛,你的眼里有恨,我、我看到了。”

太子双目骤然一深,想去辩解,父亲已然松开他的脸,踉踉跄跄转过身,倍感无力地扶住一旁的石浮屠:

“好,好,我、我的好儿子,一直在恨我,真、真是好极了。”

他越说越虚,到最后几欲喘不上气,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伸手向万贞儿求助:

“贞儿姐姐,帮我。”

万贞儿急忙起身,奔到他身前,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抚他后背,柔声宽慰:

“没事,没事,贞儿姐姐陪着你。”

两人紧紧相依的背影落入太子眼帘,扎得一颗心隐隐作痛。

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快速眨眼,努力不让它流出来,不值得,不值得,幼年,成年,父亲的绝情始终如一。

他早习惯了。

无非是再经历一次罢了。

有了万贞儿的安抚,朱见深渐渐顺过气来,清了清嗓子:

“传、传朕的旨,皇太子朱祐樘行为不端,悖逆纲常,今、今褫夺皇太子位,废为庶人,朕、朕将另选贤良,以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