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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如累卵(三)(1 / 2)

危如累卵(三)

冰冷的话语散开在寂静的夜色里,太子的世界瞬间坍塌,好似被抽空般,瘫坐在地,眸底一片灰冷。

废黜储君非同寻常,陡然发生这等大事,在场之人连同梁芳在内一时皆未反应过来,全都惊在当地,直至万贞儿提醒: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让司礼监拟旨下发?”

陈准一个激灵,扑通跪地,高声大喊:

“不可啊万岁,一国储君关系到江山社稷,怎可轻易废黜?”

万贞儿冷眼瞥来:“好啊,为了太子竟敢忤逆圣上,看来在你心里,太子才是你的主子啊!”

“不,不是!”

陈准慌忙摇头,未及解释,朱见深已嫌恶地瞪过来:

“那、那就连你一起废了,好好陪你的主子吧!”

“陛下!”

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膝行两步,高声制止: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与他人无关,大明朝终究是您的大明朝,伤了栋梁,便是伤了您的根本啊。”

朱见深听他换了称呼,微微冷笑:

“好啊,这、这就不喊爹了,果然心里有恨。”

太子一怔,满腔悲愤顿时涌上,双目圆睁血丝密布,反而大笑着点头:

“对!我心里有恨!一直装着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投胎在紫禁城,还未出生就有人想我死!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安乐堂,偏偏要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摆不清自己位置,妄想你会为我们母子主持公理!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长记性,还天真的以为,一次次委屈求全忍让退避,能换来你一丝丝怜惜!”

泪水不受控地蓄满眼眶,即将溢出之时,倔强心冷的少年擡袖狠狠一抹,颤着嘴唇道:

“千错万错,此生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期盼得到父亲的爱!”

凄厉而决绝的声音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每一声怒吼都在空气中回荡,撞得朱见深心灵微颤,有些受不住,又弯腰咳嗽起来。

“万岁,何必与他多舌?”万贞儿赶紧帮他顺气,“去禅房歇息会儿吧。”

刚好他也想逃离此地,便点了点头。

迈开脚之前,万贞儿瞥了眼跪地的陈准,给梁芳递了个眼色:

“先拖下去!”

“是!”

梁芳一招手,两名禁兵上前,不由分说拖走陈准。

余下锦衣卫慑于威势,皆不敢言,只能默默让开身子,眼睁睁看着陈准远去。

万贞儿扶着朱见深缓缓步向禅房,梁芳先一步带人拖出张留涣,飞快地把里面打扫干净,等两人于暖榻落座时,他已端着两盏热茶奉上。

朱见深接过茶盏,轻轻喝了一口,热流涌遍全身,消沉的寒气瞬时冲散不少,他给了梁芳一个嘉奖的眼神:

“伺候人,数、数你最贴心。”

梁芳按捺住心中喜悦,低眉顺眼道:

“遇到万岁和娘娘这样的好主子,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然要尽心侍奉,以报恩德。”

言毕,他转身拿起火钳,拨了拨熏笼里的炭火。

通红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愈发旺盛,不一会儿,屋里变得暖烘烘的,又乏又累的朱见深斜靠在万贞儿怀里,不自觉地闭目轻憩。

万贞儿像哄婴儿似的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梁芳寻了个毛毯为他盖上,主仆二人目光相接,对了个眼色,梁芳蹑手蹑脚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约莫一炷香后,外间一阵吵嚷声传来,朱见深徐徐睁开眼,不耐烦道:

“何人喧哗?”

万贞儿高声唤:“梁芳!”

“奴婢在!”

吱呀——门扇开,梁芳应声而入。

万贞儿蹙额:“你怎么当得差?那么大的吵嚷声也不管,都把万岁吵醒了。”

梁芳苦着脸道:“启禀娘娘,非是奴婢不管,实在是管不住啊,怀恩公公带了一帮人进来,嚷嚷着太子废不得,非要面见万岁爷,奴婢好劝歹劝也劝不走,只能教人拦着。”

朱见深拧起双眉,缓缓坐直身,微微冷笑:

“哼,他、他倒是和太子一条心。”

梁芳又道:“对了,张天师也要求见万岁,只是得知您在休息,不忍打扰,一直在外面候着。”

万贞儿接腔:“他一个道士,却主动来这喇嘛庙,定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朱见深一听,忙道:“叫他进来。”

“是。”

梁芳带张元吉走进,张元吉作了个揖:

“贫道今夜掐算,万岁与太子之间裂痕已现,有反目之象,恐万岁龙体因此受损,特画下平安消灾护身符,开光作法,赶来献于万岁,好护您龙体康健。”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那张护身符,双手呈于朱见深,朱见深接过,欣慰地笑笑:

“天师有心了。”

“万岁!万岁!”

这时怀恩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扑地大拜:

“太子德行卓绝,深得朝野百姓拥戴,无过废黜,定会引来民怨沸腾、朝臣反对,动摇一国之基。万岁,太子废不得,万万废不得啊!”

朱见深刚缓和的脸色立时又冷了下来,随手抓起桌上茶盏一把掷过去:

“敢、敢拿朝臣百姓要挟朕,你是活腻了!”

砰!

茶盏狠狠砸在怀恩脑门,跌碎了一地。

一道艳红的鲜血自怀恩额间溢出,顺着眉心淌过眼角,他也不喊疼,擡手淡定擦去血迹,语气坚定如初:

“请万岁收回成命。”

到底是侍奉自己多年的老奴,朱见深终究有些不忍,烦闷地摆了摆手:

“来啊,拖走,即、即刻贬去凤阳!”

门外禁兵蹿进屋内,拽住怀恩便往外拖,怀恩挣开他们,朝朱见深磕了个响头:

“老奴与万岁主仆一场,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私心,万岁便是不听老奴的话,也请听听钦天监的话吧。”

话落,他起身,无需禁兵动手,自动退出禅房,消失在皇帝的视线中。

朱见深一凛:“钦、钦天监也来了?快宣。”

钦天监监正急步而入,躬身行礼:

“启禀万岁,地动仪龙珠坠落,东部偏北,怕有地震发生。”

“地震?”朱见深噌地站起。

钦天监监正点头:“想是废储一事惊动了上天,故下此警示,万岁,请您慎重。”

朱见深当即变了脸色。

万贞儿看了眼张元吉,张元吉立马进言:

“天意可警示,亦可为凶兆,焉知不是在寓意太子不祥,不宜为储?”

钦天监监正愤然道:“地震发生在圣上下令废储之后,还不明显吗?张天师一定要等到天灾人祸不断,无可挽回之时,才肯承认天意吗?”

“监正这话好没道理!”

“万岁,事关江山稳固,请您慎重!”

“别吵了!”

朱见深暴躁地一甩手,两人同时噤声。

万贞儿试探着上前:“万岁,不如再让天师占一卦?”

“容、容朕想一想。”

朱见深撇开他们,径自出了禅房,于廊下负手踱步。

月华如练,落在至尊帝王身上,化为无尽的孤寂哀愁。

万贞儿、张元吉、梁芳隔着窗静静望着,一众锦衣卫、禁兵在院内无声候着,太子跪在石浮屠前默默等着。

谁也不知道,当朝皇帝最后会相信哪一边,也不知踱了多久,他忽地顿住脚步,仰头望向夜幕中的明月:

“晨曦初升之时,对面红墙之上,若有鸟鸣,则是天意警示,若无鸟鸣,则寓意太子凶兆。”

此举出乎众人意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向那堵红墙。

太子亦擡眸凝视,红墙外是座小山坡,坡上树丛茂密林立,看起来是鸟儿爱待的地方,他的心里不禁升起新的希望。

然而密林落在万贞儿眼里,则是令人嫌恶的所在,不由得冷声问道:

“现下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