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涣然冰释(一)(2 / 2)

闻言,太子失望地叹口气,张峦忽地忆及一处,道:

“不过——他有一点挺奇怪。”

“哪一点?”

“那天,生员特意让家里备了马车,一路送他到城南,城南有个山坡,山坡下有丛青萝,被一块滚落的石头压住了,他瞅见了,立刻跳下马车,不嫌冷,也不嫌累,踩着石头过了水沟,一个人搬走那石头,抖掉青萝藤上的雪,把它挂在树梢上,才过来和生员道别。”

太子听完,若有所思:“难道那青萝藤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峦回想了下,摇摇头:“生员瞧不出来。”

太子瞟了眼外面的天色,半载斜阳,渐近黄昏,道:

“今日已晚,先找人把画拓下来,明天再去瞧。”

张峦微微一怔,瞧这话风,是有留宿之意?当朝太子在此过夜,那是何等荣光?莫说兴济县,整个沧州府都是挺胸走!

当下按捺住一颗激动的心,试探着道:

“寒舍简陋,若殿下不嫌,可在此留宿一晚,明日再去城外,免得来回奔波。”

“好啊。”太子一口应下,笑眼睨向梦龄:“我也好奇,住在梦龄的家里是什么感觉。”

张峦大喜:“殿下赏脸,生员三生有幸!”

晚宴。

张峦红光满面,眼睛笑成两条缝,搓着手向太子介绍:

“生员想着殿下在宫中山珍海味的吃惯了,因此也没备别的,主要是些本地特色、乡野小菜,给您尝个鲜。”

“蛮好。”太子极其给面子,“我正想换换口味呢。”

虽是梦龄家里,也要遵守宫规,她与林林拿了银针挨个试过每样菜品,确认无碍之后,才向太子点了点头。

太子撩袍落座,朝大家按了按手:

“都坐吧。”

“谢殿下。”

张峦一家子恭敬入座,唯有梦龄还在一侧站着,太子扭头,冲她擡擡下巴:

“你也坐。”

梦龄一惊,忙道:“殿下,不合规矩。”

“怕什么,又没外人。”太子干脆亲自来拽她,“再说了,你今晚是以舅爷徒弟的身份入席,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梦龄拗不过他,只得依他坐下。

张峦与妻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动筷吧。”

太子发话,各人拿起筷箸,高高兴兴吃起来。

每夹一道菜,他都要问一句:

“梦龄小时候喜欢吃这个吗?”

喜欢一个人,便会情不自禁的生出探索欲,童年的点点滴滴,于他眼里,皆是值得挖掘品味的宝藏。

有时梦龄答喜欢,有时答不喜欢,当他夹起一片任丘茄饼,又抛出这个问题时,梦龄道:

“还行,不过——阿莲很喜欢,奴婢印象深刻,她有次一连吃了三片,撑得捂着肚子打滚,打那以后,奴婢都不敢多吃。”

提及阿莲,梦龄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涌出,忽地有些感伤:

“也不知阿莲去哪儿了。”

“她跟着你奶娘去了邻县的一家大户,你奶娘给人家的女儿当嬷嬷,她呢,给人当丫鬟。”张峦答完,向门外招手唤道:“彭管家。”

“哎!”

门外进来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眉眼精明,满脸陪笑:

“老爷有何吩咐?”

张峦道:“得了空儿,你去邻县周家,跟他们商量商量,多给些钱,把阿莲和她娘赎回来。”

“好嘞!”彭管家笑应,“除了她们,还需要赎别个吗?”

张峦不答,瞧向自己女儿:

“梦龄,你还惦记谁?一并找回来。”

梦龄想了想,摇头轻笑:“女儿小时候,也只跟阿莲玩了,其他人都不大记得了。”

彭管家笑着接话:“贵人多忘事嘛,小姐那会儿年纪小,又总在后宅里玩,接触的人少,不记得是人之常情。”

梦龄听他对自己颇为熟悉,忍不住瞟向他,奇道:

“你也是府上的老人吗?怎么我印象里,管家是个白胡子的爷爷呢?”

“那是小人的父亲。”彭管家笑答。

“哦~”梦龄恍然。

“老管家是个念旧情的好人呐。”张峦眼圈儿一红,“咱家没落之后,他没少来帮衬,前年病重,都没告我一声,直到去年春天人走了,小彭来看望我,我才晓得,他日子也不容易。”

说着说着,张峦差点掉下泪,意识到太子在跟前儿,忙把情绪往回收,陪笑道:

“生员一时失态,还望殿下见谅。”

太子一直静静旁观,听着他们忆及旧人,也不免想起吞金自杀的张敏,心下亦是感伤,淡淡道:

“无妨,我亦有怀念的故人,逝去之人不可追,唯有多多补偿,以寄缅怀之情了。”

“是啊,宅院一回来,生员便找小彭来做管家,以报老管家的接济之情。”

张峦擡袖擦擦眼角泪花,微笑望向彭管家:

“他也继承了父亲的细心妥帖,发现石墩上的画后,他还提醒生员,雇些护院来看家,免得溜进了贼,误伤了石墩,没法交待。”

彭管家低着脑袋,姿态谦卑:

“都是小人份内之事,应该做的。”

张峦忽地拍下脑门:“诶,对了,梦龄出生时,我在前院的树下埋了坛女儿红,本想着等她出嫁了再挖出来——”

他瞅了眼主座的太子,登时喜眉笑目:

“今儿个日子更好,生员这就去挖出来,给殿下尝尝。”

说罢,也不等太子应声,乐颠颠地离了桌,彭管家赶忙跟着退下,同他一起去挖,过会儿张峦抱了坛酒来,倒进玉壶,亲自给太子斟了一杯:

“自家酿的酒,比不得宫里的琼浆玉液,殿下您凑合着尝。”

太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侧的梦龄,和煦地笑:

“挺好,不见外。”

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馥郁香气,张峦带头举起酒杯:

“一家团聚,贵人驾临,逢此吉日,来,咱们一起干一个!”

大家执起酒杯一齐饮下,搁下酒杯,张峦热情的招呼:

“来,吃,接着吃。”

梦龄给他夹菜,张母给小儿子擦去洒在领口的酒,张峦见大儿子偷偷去拿玉壶,还想再来一杯,曲指敲他一记大爆栗:

“兔崽子,还喝上瘾啦?今儿个有贵人,才给你尝一口,再喝,小心我给你按酒缸里去!”

大儿子不怕反喜:“爹,那你要说到做到啊!”

“嘿,你还真想进酒缸啊。”

张峦又一个大爆栗敲来,大儿子撂下筷子,猫腰一钻,让他扑了个空,待站定一看,人从桌底钻到那头,直接躲梦龄身后,嚷嚷着:

“姐,姐,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爹还打人,这是不给你面子,你快说说他!”

“兔崽子,今儿个不揍你一顿,是过不去了!”

张峦撸起袖子伸手就来捉人,大儿子一看这架势,又是猫腰一钻,在桌底和老爹玩起躲猫猫。

小儿子咯咯直笑,梦龄亦呵呵直乐,唯有张母急得直唤:

“哎呀,殿下跟前儿,你们像点样儿好不好?”

太子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环顾着一张张脸庞,由衷地笑:

“紫禁城再大,终是冷了些,这里虽小,却是个正正经经的家,人情味儿足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