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是太子殿下往这边来呢。”
“他来便来,有什么好稀奇的?”
朱见深没好气道,伸手端起茶盏往唇边送去。
“万岁您有所不知。”怀恩笑着解释,“大晌午的,他头顶不仅没有打伞,连顶帽子都没带。”
“什么?”
茶水登时晃洒出来,溅得朱见深手背微烫,忙又搁下来。
怀恩赶紧拈着锦帕过去给他擦拭,笑道:
“奴婢瞧得真真的,殿下光明正大的走在太阳下,一点也不晕,凡是路过的宫人,都看得呆了,不信,您也去瞧瞧!”
朱见深顾不得手背上残余的茶水,一把推开怀恩,起身离座,大步走至外间长廊,凭栏眺望。
果真如怀恩所言,明亮的光线下,太子健步如飞,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周身好似笼了一层金黄的光,如获新生。
过往宫人纷纷侧目,发出赞叹之声。
而梦龄,像只轻盈欢欣的小雨燕,一路跟在太子身后,雀跃着进了清望阁。
一上二楼,便见朱见深立在廊道等候,满脸欣慰道:
“我儿的心疾痊愈了。”
“爹爹。”
太子如往常那般行了个礼,笑着瞅向梦龄:
“都是梦龄的功劳,为了治好孩儿心疾,她没少费心。”
朱见深目露赞赏,朝梦龄竖起大拇指:
“该赏!说吧,想要什么?”
梦龄谦让:“是万岁叮嘱梦龄,要化解殿下心疾,梦龄不过谨遵圣意,做的都是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不不。”朱见深摆手,“朕的叮嘱是一码事,能、能不能做到是另一码事,太子受心疾所扰多年,却只有你化解了它,必须赏!快,说说,想要什么?”
“嗯......”
梦龄正思索着要什么赏时,怀恩笑道:
“万岁,外面冷,不如进去聊。”
“对对,朕高兴过了头,一时忘了。”
朱见深笑着踏入里间,太子、梦龄随后跟上,落座之后,太子先道:
“爹爹,您既想赏梦龄,孩儿倒有一个提议。”
“哦?讲来听听。”
太子斟酌着开口:“梦龄的伯父张岐,原本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成化十一年冬,他被西厂查出收受贿赂,因此革职查办,梦龄的父亲张峦,时任国子监生,也受此牵累,被国子监除名不说,还散尽家财,被迫送女儿入宫。自打汪直被贬,孩儿收到多方反馈,说他掌权西厂之时,喜欢酷刑审问,逼迫人签字画押,以此向上邀功。这等行径,不知制造了多少冤案,梦龄的伯父,怕是就在其中。”
他故意隐去张岐弹劾万通一事,以免引得父亲不快,生出其他枝节。
果然,朱见深听完之后,没有丝毫不悦,轻轻颔首:
“嗯,此事交由你去办,若查明冤屈,便官复原职,归还家产。”
梦龄大喜,扑通跪地,磕头便拜:
“谢主隆恩!”
半个月后,她收到家中来信。
书信送来时,太子正坐在文华殿内,听着户部尚书禀报:
“成化四年,尚膳监太监潘洪觊觎两淮盐运司积盐五万九千引,请万岁批个条子,允许其侄中纳关支,这一次就能净挣四五万两!但万岁连账也不算,随口就应,完全不顾宦官经商会带来何等恶果!好在当年有内阁彭时、商辂支持,吏部、礼部、兵部也都是硬骨头,户部以‘先有诏旨,禁防盐弊,凡内外食禄之家,不得占中以侵商利、损边储’为由,不予批允。”
讲到这里,平安躬身走进,把信封呈于太子,吾女张梦龄亲启几个字一入眼,太子神色不自觉地起了波澜。
户部尚书瞥见,连忙打住了话头,道:
“殿下若有要紧事,微臣改日来禀。”
太子忙把信揣进袖里,朝他轻轻按了按手:
“没事,接着讲吧。”
“是。”户部尚书便接着道:“可到了成化十五年,万岁因为贵妃娘娘的面子,给了贵妃弟弟万通两淮余盐五千引,算是开了‘食禄之家’赐盐的先例,宦官们闻风而至纷纷请乞盐引,其中以梁芳为最。”
“梁芳?”太子眉心一跳。
“不错。”户部尚书颔首,“梁芳之胃口,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万岁却屡屡应允,一旦户部上疏质问,万岁便推说‘此曹朦胧累奏,偶曲从之,实非朕意’,还不许户部将梁芳下法司治罪。”
太子蹙眉:“违禁也不治罪,如此一来,梁芳岂不更加肆无忌惮了?”
“是啊。”户部尚书苦笑,“万岁模糊不清的态度,实则是对梁芳一党的保护,再加上梁芳总以替皇家采办为掩饰,悄悄拿着万岁批文倒卖私盐,若下边的人查出来,万岁就出面赦之。唉,既得罪了人,还费力不讨好,久而久之,便没人愿意查了,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如今内阁的领头羊是万首辅,他的作风嘛......”
他擡起眼皮瞅了眼太子,太子会意一笑:
“万首辅自是不会违逆上意,出面声援户部。”
户部尚书又苦笑一下,扼腕叹息:
“我们户部有心弥逢,却是独木难支啊,殿下,长此下去,怕是宿弊难清,对我大明朝造成积累难返之害!”
太子点点头,深以为然。
户部尚书趁势进言:“您是一国储君,大明朝迟早要交到您手上,与其等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不如趁早修补。臣听闻万岁近来对您赞赏有加,殿下,不如趁着圣心眷顾,好好劝诫万岁一番,止了此风。”
太子沉吟片刻,摆摆手道:
“此事急不得,贸然出手,反弄巧成拙。”
“是。”户部尚书微微失望。
太子又道:“需得万事俱备,方可一击必中,待时机成熟,咱们再里应外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户部尚书精神一振:“是!”
出了文华殿,回到清宁宫,太子第一时间找到殿内浇花的梦龄,打袖里掏出信封:
“你伯父当年在牢狱里饱受酷刑,身上落了残疾,因此,冤屈虽被洗刷,却不便再来做官,选择退隐田园。你爹倒是回到了国子监,恢复监生身份,喏,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梦龄赶紧放下水壶,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接过信,迫不及待的拆开。
太子在对面的暖榻落座,好整以暇的瞧着她。
梦龄看了一会儿,擡头冲他笑道:
“我爹说自打回到国子监,原来那些疏远的同僚旧友都恢复了走动,对他别提有多热络了。”
“赴炎附势,拜高踩低,人之常情。”
“他们一个个的还拐着弯打听,是请到了何方神通,竟让堂堂太子亲自平反。”
“何方神通?”太子微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梦龄莞尔一笑,又接着低头看信,一边看,一边实时与他分享:
“我爹还说,原来的宅子还回来了,一家人都搬了回去,隔了十多年,他就像做了一场大梦。回到老宅的第一晚,激动得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独个儿走遍宅院的每一个角落,抚摸每一块砖墙。”
他喜欢她用心生活的样子,喜欢听她讲琐碎的日常,更喜欢她丁点小事都与他来分享,那细腻繁琐的世俗气息,填得他心里暖融融的。
听着听着,他不自觉地将手肘撑在黄花梨小案桌上,轻轻托起下巴,荡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脸上滚来滚去,从她的眉到她的眼,再到她翕动的唇。
唇峰微翘,唇瓣肉嘟嘟的,一翕一张之间,里面柔软粉嫩的舌若隐若现,说不出的诱人。
他不由自主的舔舔唇。
“他一路走一路摸,直到摸着后院门口的石墩,忽然想起来——”
梦龄忽地顿住,不再与他分享,自行往下瞧去。
正听得入迷的他颇为不悦,那翕动的唇如此迷人,怎能说停就停?当即催促:
“想起什么?怎么不说了?”
“想起师父留下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