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解何意,只见梦龄又拎起帘尾一晃,那帘帐竟不只一道,层层叠叠的,数不清有多少片。
“瞧,这是特意用蚕丝素纱制成的帘帐,最是轻薄通透。”
梦龄说着,揭开最上面那层给他看,果然薄如蝉翼,轻若烟雾,搁在手指上,仔细一瞧,指关节的纹路清晰可见。
“我让人做了许多片,叠垂在一处,这样,咱们就可以一层一层试啦。”
“一层一层试?”
“嗯,就像人适应季节变化,若直接从冬天跳到夏天,极热极冷之间,必然不适应,唯有从春天过渡,一件件的减衣,到了夏天,便也习惯了。”
白皙修长的玉手指了指殿内其他窗前的帘帐,少女眉眼弯弯:
“这间殿,这些帘帐,就是给你过渡的春天,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咱们一层一层的往下减,不知不觉间,由厚变薄,由暗变亮,等最后一层撤去,你的畏阳之症,便不治而愈啦。”
飘动的纯白帘帐,柔光中的美丽少女。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画面,他却开心不起来。
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白光浮上心头,一片茫茫,光里的男人穿黄袍有胡须,他走过去,喊出一声爹。
在这一刻,他忽然悲哀的发现,原来,不是他畏阳,而是他喜阴。
唯有在黑暗阴寂的地方,他的内心才会获得安稳,犹如回到安乐堂那间昏暗阴凉的房间,尽管冷寂,却为他隔开了外界的一切危险。
光,他曾向往过,却也被深深的伤害过,故此躲开光。
“怎么样?”
少女跳到他面前,又仰起小脸,眨巴着眼问:
“是不是有理有据,瞧着就靠谱?”
太子默了片刻,长叹一口气:
“每天减一层,如此下来,我怕是要拿命陪你玩。”
梦龄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天呐,我原想着每个月给你减一层,谁料你竟有这等决心,要一天减一层,便是搭上性命也不惜!不愧是一国储君,此等魄力,非常人可比。”
“......”
太子无语凝噎,半晌儿,憋出一句:
“你奇思妙想的能力,也非常人可比。”
“啧,脑瓜子不好使,能想出这些招儿吗?来,你既有决心,咱们今儿个就试试。”
梦龄殷勤地拉他到窗前的玉石榻坐下,太子反应过来后,赶忙起身:
“不——”
“不麻烦不麻烦。”
梦龄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回去,快步来至窗前,揭起一叠素纱挂起,只留了一层,道:
“咱们先从薄了试,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若是不够,你吱一声啊。”
明亮的光线透过薄纱直射在太子脸上,他的眼睛登时有些受不住,酸酸涩涩,微微湿润。
梦龄一瞧,忙道:“哎呀,你不必这么感动,我不过提出想法,真正实施下来,还是靠大家忙活。”
太子懒得和她掰扯,左手微微挡着眼,右手指指素纱:
“尚浅。”
梦龄喜上眉梢,立即掀开素纱,脑袋探出窗外,朝院里众人大声喊道:
“殿下说赏钱!”
门口的林林、平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皆是一脸庆幸:
“太好了,太好了,殿下是真的喜欢呀!”
殿内的太子一怔,连忙撤开手掌,急声道:
“是——”
这一下撤得太急,素纱又被梦龄掀起,窗外浓烈的阳光毫无遮掩的扑面袭来,眼前登时变得模糊,后面声音也不由得变弱:
“颜色尚浅......”
可他晚了一步,梦龄已乐呵呵的朝窗外喊:
“殿下说是!”
外面的平安喜笑颜开,带头跪谢,大声喊道:
“殿下百折不挠,真是我等楷模!”
其他人也跟着高呼,一时间我等楷模的声音山洪一般滚滚而来,彻底吞没了后边的解释,众人的崇拜把太子架在那里,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关键话也插不上,情绪堵到顶点,登时受不住,脑袋一晕,砰一声趴倒在榻上的黄花梨小案桌上。
梦龄回首一瞧,忙放下素纱过来扶他:
“哎呀呀,怎么忽然就晕了?”
一盏茶喂下去,太子缓缓睁开双目,梦龄关切的脸庞映入眼帘:
“都和你说了,不够你吱声嘛,明明那么难受了,还硬挺着,你的意志也太顽强了。”
太子差点又晕过去,默了片刻,无力的摆摆手:
“罢了,就这样吧。”
梦龄却语气坚决:“不能这样!”
“嗯?”
太子以为她改了主意,顿时直起身子。
谁料梦龄一本正经道:“虽说你坚韧不拔,可欲速则不达,一天揭一层,过于操切,拔苗助长反而会害了你。你既嫌一个月揭一层太慢,便半个月揭一层吧。”
太子扯了扯嘴角,神色复杂的笑:
“你开心就好。”
为了每天少遭受折磨,太子没事就往文华殿跑,莫说午间休息要留下,便是下午课业结束也捧着本书不肯走,简直恨不得把家安在文华殿,使得他的老师——东宫讲读官傅瀚欣慰非常,特意向朱见深禀报:
“殿下笃学不倦,实乃臣下之幸。”
按例,以太子的年纪,早该参朝议政,但朱见深不喜欢上朝,是以机会少有,太子至今未曾真正参与到国家大事中,今听傅瀚如此讲,便道:
“往后内阁议事,也让太子旁听吧。”
“是。”
这日,太子正在文华殿读书,外面忽然一阵哭闹声传来,他心下好奇,搁下手中书籍来至殿外,远远便见文华门外跪了一群大臣,叩头大哭:
“万岁,阉党误国,请您革去西厂,废黜汪直,还朝政以清明!”
太子眉心一跳:“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