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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老成(一)(2 / 2)

韦敬微一思索,回过味来:“嗨,她还怀疑太子的失魂症是装的呢。”

梁芳嗯了一声,两人一道站在亭下候着。

亭内朱见深洗完手,接过巾帕一面擦,一面问太子:

“你怎地来这儿了?”

“孩儿今儿早上新作了幅画,听闻爹爹与贵妃娘娘这些日常在此处赏景,便带了过来,想让爹爹品评品评。”

说罢,太子从平安手中取过一个卷轴,展开在朱见深面前。

画上是一个男人,他披着鹿皮钻进鹿群,悄悄挤出鹿乳,左上方题着一首诗:亲老思鹿乳,身挂褐毛皮;若不高声语,山中带箭归。

“鹿乳奉、奉亲。”朱见深微笑着讲出画中典故。

太子道:“周郯子品性至孝,为治双亲眼疾,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混入鹿群取乳,他的仁孝赢得了人心,我朝以孝治天下,儿子自当以他为楷模。”

“不错。”朱见深欣慰地拍拍儿子肩膀,“你、你长大了。”

太子正要再言,忽听万贞儿呵斥朱祐杬:

“诶,莫要贪吃!”

原来石桌上摆了各色糕点水果,可朱祐杬其他的不尝,只一个劲儿的吃枇杷,连着吞了三个后,去拿第四个时,万贞儿再也忍耐不住,擡手拦住,一边拈帕为他擦去唇角果汁,一边劝道:

“枇杷性凉,不宜多食,否则伤及脾胃,有你受的。”

朱祐杬垂下眉眼,低低哦了一声,乖乖缩下小手。

万贞儿又瞟了眼太子,轻轻推了下朱祐杬的小脑袋:

“母亲也是为你好,吃食上不当心,不定什么时候就归了西,太子生母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当年要不是错食了清蒸鲶鱼和红枣莲子汤,怎会抛下太子撒手而去?”

话音方落,便听太子咦了一声,透着些许质疑。

万贞儿擡眸。

朱见深的目光射来。

太子忙道:“儿子分明记得,娘娘先前说的是红枣薏米汤,因此心生疑惑。”

万贞儿一怔,继而笑道:“果然是年纪大了,愈发健忘起来,到底是莲子还是薏米,我也记不住,总归是红枣与鲶鱼相克,不能一起进食。”

朱见深收回目光,继续赏画。

亭下的韦敬看在眼里,小声向梁芳嘀咕:

“这么多年了,太子要是装的,怎可能一点马脚不露?依儿子看,他委实是忘了,娘娘说什么,他就记什么,到底是什么汤,根本不晓得。”

梁芳颔首附议:“是啊,可娘娘一向谨慎,心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眠,自然要时时提防着。”

亭内的朱祐杬寻思寻思,把果盘往外推了推:

“那杬儿以后再不乱吃东西了,三哥,你也别乱吃啊。”

太子不应,只低垂着眼眸,轻声叹息。

朱见深搁下手中画卷。

万贞儿淡淡道:“怪我提及旧事,惹得太子思及娘亲,伤心了。”

太子摇摇头:“与娘娘无关,是儿子想起昨晚梦里娘亲的话,心中不是滋味。”

“什么话?”万贞儿与朱见深异口同声的问。

再擡起眉眼时,漆亮如星的瞳孔汪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太子声音微微哽咽:

“娘亲质问儿子,她生我养我,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何以有脸面做这大明的太子?”

朱见深眉心微锁。

万贞儿心思暗转。

唯有朱祐杬仰着小脸,不明所以然。

“有道是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儿子醒来之后,便作了这幅鹿乳奉亲图献与爹爹——”

太子缓缓转过脸,望向父亲手中的画卷,扑通一声跪下:

“还请爹爹允准,让儿子在白云观为娘亲盖一座奉慈殿,时时前去祭拜,没准儿上天被儿子诚心感动,一个显灵,就会把记忆还给儿子了。”

万贞儿勾了下唇角。

亭外的韦敬幸灾乐祸,低声道:

“老虎屁股上拔毛,万岁爷能允他才怪!”

“是啊。”梁芳冷笑,“让他想起来,父子岂不再生嫌隙?不过这样也好,万岁爷心有顾忌,他的太子之位就不稳咯。”

果然,朱见深唰地收起画卷,扔到一旁的石桌上,背过身去:

“此举劳民伤、伤财,你既有孝心,不、不如在钦安殿里做场法事,也算有、有个交待。”

太子垂首不语,看不清脸上表情,须臾,缓缓站起身,平静地应了一声:

“是。”

朱见深微微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尴尬之际,万贞儿笑望着画卷解围:

“啧啧,太子的画工真不错,杬儿,你的丹青可是你爹爹亲自教的,更要勤于练习才是。”

朱祐杬常年在万贞儿的教导下学得乖觉,当即昂起小脑袋:

“是!母亲常说爹爹丹青妙手,儿子要向爹爹看齐!”

朱见深脸色缓和不少,眸中浮起慈爱之情,不由自主坐到四儿子身边,搂住他的肩膀,笑着捏捏他的小脸:

“好孩子,朕、朕记得清楚,你学会的第一个字,就、就是爹。”

精心绘制的画卷孤零零躺在那里,隔着一张石桌,那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侧孤身一人暮气沉沉,沮丧转身之际,啪地碰倒了石桌上的茶盏,茶水登时洒出,湿了那幅鹿乳奉亲图。

一家三口的对话立时被打断,齐齐朝他望来。

太子一惊,急忙捏袖来擦,可越擦,墨汁晕染得越模糊,渐渐遮掉画卷的原本模样。

梁芳和韦敬幸灾乐祸的对视一眼,迈步上亭,把他拉到一边:

“殿下,奴婢来收拾吧,您袖口都弄脏了。”

太子尴尬退后,脸现歉疚:

“儿子扰了爹爹和娘娘清净,实是不该。”

朱见深微微叹了口气,摆手道:

“回去吧,以、以后多专心功课,少、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太子眸光一黯,低低应了声是,落寞退出亭子,平安早已撑开了伞,扶着他拾步下阶,身后传来梁芳恭维的声音:

“要说好学,奴婢就服四殿下,小小年纪,字练得那叫一个端正,便是拿到外面去,也不比那些童生秀才差多少。”

朱见深含笑望向万贞儿:“都、都是你教得好,让朕想想,赏你什么呢?”

万贞儿扫向那幅面目全非的鹿乳奉亲图,淡淡笑道:

“妾倒没什么缺的,只想在青州府建座家庙,以尽孝心。”

朱见深想也不想道:“贞、贞儿姐姐的家庙自然要建得风风光光,朕这、这就差人去办。”

轻巧痛快的话语随风飘入太子耳中,不由得身子又晃了一晃。

平安赶忙扶稳了他,低声忿忿:

“您这儿一座殿就劳民伤财,她那儿一座庙还要风风光光,万岁爷好生偏心!”

太子默不作声,加快脚步逃离现场。

仓惶背影落进万贞儿眼底,不禁勾起唇边浅浅笑意,心满意足地拣起盘中板栗,悠哉悠哉剥起来,剥好一颗,才送到朱见深唇边,忽听朱祐杬喊:

“咦,三哥要干嘛?”

众人擡头望去。

太子不知何时来至山崖边,似是要往下跳,平安伸臂拦住,容色焦急。

朱见深当场垮下脸。

梁芳惊呼一声:“哟,太子殿下这是想不开要寻短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