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纪氏这才送他出去,由他随韦敬去了。
轿撵一走远,纪氏立马交待宫女:
“快去仁寿宫,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太后,让她想想办法。”
万安宫。
吉哥儿下了轿,才迈进宫门,便瞅见院当中跪了一人,脑袋垂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
待经过他旁边,看清了侧脸,吉哥儿忍不住叫出声来:
“张公公!”
跪地的不是张敏是谁?听见吉哥儿喊他,忙擡起头来,目中透着隐隐的担忧:
“殿下——”
吉哥儿小跑到他面前,伸手就要去扶他:
“干嘛跪着?快起来。”
张敏哪敢起来,急忙拨开他的小手: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吉哥儿谨记母亲的话,见他抗拒,便不坚持,笑道:
“我娘方才找你找不见,原来你在这儿呢。”
不待张敏开口回答,万贞儿的声音已悠悠飘来:
“当然在我这儿了,毕竟——一个人不能同时吃两家饭嘛。”
吉哥儿循声望去,原来万贞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门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迈着慵懒优雅的步伐向他们走来:
“张公公来了我这儿,自然不能在你娘那儿,否则吃得太多,撑着倒是小事,噎死就是大事了。”
说话间她来至近前,微微俯下身,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眸盯着张敏,笑眯眯地问:
“对不对,张公公?”
张敏垂头不语。
吉哥儿听不懂话里的机锋,趁着这空档儿,赶紧向她行了个礼:
“吉哥儿见过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万贞儿的目光从张敏那里移开,挪到面前这个小娃娃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不解打量了会儿,忽地直起身子,笑了一下:
“乖宝宝,咱们去里边用晚膳。”
吉哥儿想起奶奶曾经嘱咐的话,赶紧回答:
“我吃饱了。”
万贞儿微微一怔,很快又笑道:
“吃饱了呀,那就不吃了,咱们去玩会儿秋千,消消食,如何?”
吉哥儿亦是一怔:“秋千?是什么玩具?”
“是顶好玩的玩具。”
万贞儿擡起玉手,往左侧一指,一架崭新的秋千映入眼帘。
它静静坐落在殿阁左侧,新打的木桩抹了漆亮的桐油,此时虽已风干,却仍能闻见些许漆味。两条粗麻绳索从架顶垂下来,吊着一块平整的木板,轻轻地晃啊晃,仿佛在冲吉哥儿招手,招得他心痒痒。
万贞儿朝韦敬递了个眼色,韦敬会意,撩起下袍往秋千上一坐,一下一下荡给吉哥儿看:
“殿下,您瞧,像飞起来一样,多有意思呀。”
奶奶只交待不能接吃食,却没说不可以玩秋千,吉哥儿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应对,想起母亲说过,在这宫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多听张公公的嘱咐......
于是他回过头来找张敏,可张敏的身影才进入视线,便被另一个身影挡了个严实。
万贞儿横在中间,阻断了他们眼神交流的机会,笑着向吉哥儿道:
“张公公需得跪在那儿消食,不能陪你玩,就让韦敬陪你玩吧。”
那边韦敬跳下秋千,向吉哥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来试试飞的感觉吧。”
晃荡的秋千一下下击到吉哥儿的心坎儿上。
母亲只说少和万贵妃接触,并没说不能和秋千接触,而且陪他玩的也不是万贵妃呀。
那就没问题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小腿不自觉地迈开,一步步走向那个“顶好玩的玩具”,一点点坐了上去,抓紧了两侧绳索。
韦敬立在后面,伸手去推他的后背:
“起飞咯!”
话音才落,吉哥儿整个人随着秋千嗖地一下飞起。
软绵绵的风打耳侧掠过,蔚蓝的天突然间离自己近了些,紧接着又嗖地落下,背后那股力道再推来,又很快飞起,且飞得更高。
这一上一下的晃荡,忽远忽近的天空,令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开心非常,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还是小孩子实在,心里怎么想,面上就什么样儿,不像大人,说一套做一套。”
万贞儿微微侧向张敏,面上虽仍挂着笑,眸底却漫出寒意:
“你说是不是,张公公?”
吉哥儿那一下下荡高的身影令张敏心慌,他努力稳住心神,垂首答道:
“背叛娘娘的是奴婢,与殿下无关,还请娘娘放殿下回宫,奴婢听凭您处置。”
万贞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像是在看自己的猎物:
“那要看你实不实在了。”
张敏眉心一紧,轻轻闭了下眼睛,长长一叹:
“娘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奴婢定当照实回答。”
万贞儿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却不着急发问,擡起双眸望向天际,勾起遥远的回忆。
“你知道的,在你之前那个叫彩云的,跟了我很长时间,听见外面的人说我坏话,她比我还难受。我视她为心腹,要紧的事都交给她办,包括——给内藏库姓纪的宫女送药。”
深邃难测的眼神缓缓飘到吉哥儿那里,漫出一丝恨意:
“可她却骗了我,她没有给人喝,还帮人瞒着我。被发现之后,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不想给我造恶业,看我回不了头,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好,为我好,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眼角溢出轻微的泪花。
秋千上的吉哥儿被这动静吸引来目光,小小的脸蛋写满了不解。
她余光瞥见,眸色一冷:
“韦敬,推高点。”
“是!”
韦敬手上陡然加大力道,吉哥儿身子登时高出一截,这失重的悬空感令他不安,下意识地喊:
“停,停!”
可哪里停得下来?他越喊,韦敬推的力度越大,荡得也越高。
张敏怕他掉下来,急声提醒:
“殿下,抓紧绳子!”
吉哥儿连忙抓牢了绳子。
万贞儿轻轻歪过头来,冲他温柔地笑:
“对,抓紧喽,别乱看,别乱动,不然摔下来,谁都救不了你。”
小娃娃心下惴惴,再也不敢乱瞟乱动。
万贞儿这才又转向张敏,轻皱起眉心:
“她这个回答我很不喜欢,所以我赐死了她。你呢?张公公,你和她一样,因同一个人背叛我,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张敏默然不语,思忖着如何回答时,万贞儿的声音又传来:
“让我猜猜,你是看我半老徐娘生育无望,所以偷偷烧个冷灶,好混个从龙之功,做个一手遮天的权宦,对不对?”
张敏脱口而出:“奴婢只是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良心?”
万贞儿大感意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笑了起来:
“哈哈,良心,小小蝼蚁,自身都难保,还敢妄谈良心?”
张敏蓦地擡头,神情无比郑重:
“娘娘,您也曾是蝼蚁。”
笑声戛然而止,深井般的双眸扫过来,犹如射来两记冰刀。
张敏却丝毫不惧,迎视着她的目光:
“人不能只顾生前路,还得留意身后名。”
“身后名?”
万贞儿气极反笑,目露轻蔑,步至秋千架旁,玉手抚上木桩:
“身后名是由胜者书写的,败者,尤其是连入场资格都没有的败者,他的拥护者不过是挂在树苗上的一片叶子,树苗一倒,叶子坠地,零落碾成泥,谁会在意?哼,林子里支棱着的树那么多,一片微不足道的小叶子,连史书一角都挤不进去,还想要什么身后名?痴人说梦!不过嘛——”
说话间,玉手穿过木桩,一点点靠近那摇晃的绳索:
“看张公公白忙活一场,也蛮有意思的。”
大幅摇动的绳索,高低来回之间,挟着大大的重力,只要手指一碰到,便立马失衡,木板上的小娃娃会瞬间摔落在地!
张敏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里,脑门咚咚往地上磕:
“娘娘高擡贵手,娘娘高擡贵手。”
他的模样吓坏了吉哥儿,动也不敢动,嚷也不敢嚷,只紧紧地抓住绳子,无措地望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手。
即将触到之时,忽听有人高声通传:
“万岁驾到——”
指尖顿住。
推背的手撤回。
磕地的脑袋擡起。
吉哥儿第一个反应过来,朝那个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走来的身影大声喊: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