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惊变(二)
韦敬回过神来,瞅准他荡回来的时机,一把搂住,从秋千上抱了下来,随众一起拜去:
“参见万岁。”
吉哥儿用力挣开他,急忙奔至朱见深面前:
“爹!”
朱见深俯身将他抱起,笑问:
“儿子,怎么眼睛红了?”
万贞儿步至近前,笑着接话:
“方才玩秋千不小心荡得高了些,给吓到了。”
朱见深瞟了一眼张敏脑门磕出的红印,却是什么也没问,只宠溺地刮了下吉哥儿的鼻尖:
“傻、傻孩子,怕什么?荡得再、再高也有人接着你。”
说罢,他另一只手牵上万贞儿,三人一道进了殿内。
“给我养?”
里间,万贞儿低声惊呼,不可置信地望向小自己十七岁的丈夫。
“对。”
朱见深含笑点头,目光温柔:
“你不是一直想有自己的孩子吗?那就让他认你作母,便算是咱俩的孩子了。”
隔着若隐若现的水晶珠帘,那在外间软榻上摆弄棋子的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她的心境忽然起了变化。
“也许,他是上天派来补偿咱们的。”
朱见深的话又传至耳边,紧闭的心门像是被推开了一条缝,灵泉顺势流入,令她干涸已久的心有了复活的迹象。
窗外微风拂来,吹得水晶珠帘摇曳晃动。
叮叮咚咚,清脆好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扉。
那眉眼,是有几分相似。
是呵,都像他们的父亲。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复杂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慈爱。
圆润透光的白子被摆成“梦”字,当吉哥儿苦苦回想着“龄”字怎么写时,忽觉有人靠近,擡头一看,是那个人人畏惧的贵妃,脸上漾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亲自端了一碟精致的点心给他:
“玩累了吧?来,吃些点心。”
而他的父亲一脸欣慰地瞧着他们。
吉哥儿只觉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我饱了。”
“哦......”
她也不生气,反倒贴心的替他找理由:
“许是在你奶奶那儿吃得太多,就不稀罕了。”
点心随即撤下,吉哥儿又低头去玩自己的棋子,暂时想不起龄字,他就用黑子摆出了个吉字。
一黑一白两个字并排放在一块,他托着下巴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一股绵甜的奶香猝不及防地蹿入鼻中。
味蕾猛然被挑起,吉哥儿循着味道一看,是万贞儿端了一碗淡紫色的奶状食物过来,笑吟吟道:
“小厨房新做的桂花芋乳,尝一尝。”
青花瓷碗放至面前,金黄色的桂花点缀在绵软粉紫的芋乳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勾得吉哥儿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万贞儿瞧在眼里,笑着用青花瓷勺舀了一块儿,送到他唇边:
“吃下一口,软糯丝滑,唇齿留香,别提有多美了。”
吉哥儿舔舔嘴唇,凑上去想吃,想到一处,半道上却又缩回,最后仍是摇摇头:
“我不吃。”
“为何?”万贞儿蹙额,声音里透着不解。
“我怕有毒。”吉哥儿也蹙额,声音里透着遗憾。
当啷——
青花瓷勺跌落。
殿内气氛蓦地变冷。
万贞儿愣在那里,僵住的面容再不见半点笑意,眸底一点点恢复冷意。
朱见深亦变了脸色,腾地掀开水晶珠帘,一个箭步来至吉哥儿面前,厉声指责:
“逆、逆子,怎么说出这等混、混账话来!”
万贞儿从袖里抽出锦帕,轻轻去擦被溅到的手背,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小孩子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只能是大人教的。”
朱见深怒目瞪向吉哥儿:“谁教的?”
吉哥儿头一次见他发脾气,吓得一哆嗦,怯怯地答:
“奶奶。”
万贞儿冷冷一笑。
朱见深顿时泄了气。
吉哥儿见父亲缓了脸色,没有迁怒到自己头上,当即跳下榻,拉住朱见深的手往外拽:
“爹,咱们回去,回娘那里。”
朱见深拗不过去,情知这会儿继续待下去也无益,自己也无法调解这等婆媳关系,只得道:
“从、从长计议。”
留下这句话,便随吉哥儿去了。
薄薄的窗纱映出他们离开的背影,是如此扎眼。
扎得万贞儿烦躁非常。
哗啦啦——
她袖袍一拂,棋子连着瓷碗一起摔下,砰砰落地,碎的碎,溅的溅。
“韦敬。”她冷声下令,“把梁芳、汪直叫回来。”
汪直、梁芳一经召唤,立马赶到万安宫,听从万贞儿调遣。
两人虽同为万贞儿做事,行事作风却大不相同,汪直自恃其才,不爱做媚上之态,梁芳则爱做小伏低,一进来就为万贵妃端茶倒水捶肩捏背。
听完整个过程,梁芳满不在乎地笑:
“依奴婢说,这孩子既已被教坏,还留着做什么?一并除了便是,总归万岁死活离不开娘娘,绝不会拿您怎么样。”
话才说完,万贞儿还未表态,汪直先嗤笑一声,目露鄙夷。
梁芳狠狠剜了他一眼,不爽至极。
万贞儿倒不以为意,含笑望向汪直:
“你有何看法?”
汪直平日里顶看不上梁芳这类只会阿谀奉承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此时万贞儿发问,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
“奴婢以为,梁公公的见解未免太过短浅,竟然丝毫不为娘娘的将来打算。”
梁芳冷笑:“奴婢一心为娘娘绝除后患,怎地到了汪公公这里,就变成不为娘娘的将来打算了?”
汪直不紧不慢道:“娘娘无子,现下恩宠虽盛,却只系于万岁一身,再无其他依靠,以如今这仇家遍地的局面,将来岂不遭人清算?”
梁芳噎住,无言以对。
万贞儿笑了一下,挑眉问道:
“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汪直道:“陛下既有子,不如就把孩子从纪氏那儿接过来,一点点培养感情,反正小孩子忘性大,只要让他远离纪氏和太后,渐渐地就和娘娘一头了,将来继承帝位,谁敢来寻娘娘的麻烦?”
万贞儿眸光一闪,显然被说动。
梁芳忙道:“培养感情哪有这么容易?你说得轻巧,那孩子万一养不熟怎么办?”
不等汪直反驳,万贞儿声音淡淡:
“先把他接来试一试吧。”
心爱的女人主动提出抚养儿子,皇帝自是非常乐意,立刻下了道圣旨,命纪氏将吉哥儿交由万贞儿抚养。
小娃娃的哭闹、纪氏的眼泪、周太后的叱责,都阻止不了这场分离,吉哥儿终究是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被迫送至万安宫。
为了便于拉近感情,万贞儿特意安排吉哥儿住在与自己卧室相连的碧纱橱里,奈何吉哥儿并不领情,坐在床上哭闹个不停,喂东西不吃,说话也不理,只一个劲儿哭着喊着要找娘。
万贞儿被他哭得脑壳疼,愣是拿他没辙,倚着门框轻揉眉心。
韦敬凑了过来,低声道:
“娘娘,瞧这模样是捂不热了,干脆就让他凉了吧。”
万贞儿拿不准主意,烦躁地摆了摆手:
“不管了,先睡吧。”
无人再去理会吉哥儿,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任由他折腾,直到哭得累了,没力气了,又饿又困的吉哥儿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约莫睡至半夜,吉哥儿忽然被噩梦惊醒,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地喊:
“娘!娘!”
殿内守夜的宫女听见声音,唯恐吵到睡梦中的贵妃,赶忙起身,持着烛台往他这儿赶来,还未到近前,便见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到了床边,忽地又停住动作,竟发起呆来。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她们畏惧害怕的贵妃娘娘。
原来万贞儿梦中被哭声吵醒,迷迷糊糊中以为是自己逝去的孩子在喊娘,想也不想就着急赶了过来,到了跟前儿才看清,那是别人的孩子,登时愣在那里,静静地不发一言。
像极了暴雨前的宁静。
宫女们素知她的脾性,一个个战战兢兢,皆不敢近前。
电光火石间,未看清来人的吉哥儿突地张开双臂,像抓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了她,嘴里轻声地叫:
“娘,娘。”
万贞儿身子整个僵住。
那软乎乎的小手,搂在自己后腰的触感,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唤醒了她血脉里的绵绵温情。
她离开母亲这个角色太久了,久到生疏。
怔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自记忆里牵出一缕做母亲时的模样,试着擡起双手,缓缓回抱住怀里的小娃娃,轻拍他的后背,低喃回应:
“别怕,娘在,娘在。”
后知后觉的吉哥儿听出了音色差异,忍不住仰起小脸,借着不远处昏黄的烛光,去辨认她的脸。
果然不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