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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思晖(三)(2 / 2)

往旁边一瞟,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女人正淡定饮茶,好似一切与她无关。再扫过众妃,一个个畏首畏尾,跟小鹌鹑似的,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众训起她们:

“你们现在遇到的,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个个就怕成这样,竟是谁也不敢往前冲!”

众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接话,眼看气氛冷在这里,与周太后关系较近的梁和妃大着胆子笑言:

“妾等蒲柳之姿,哪儿比得上太后勇猛,太后有伏虎擒狼之能,自是所向披靡。”

“屁!”

周太后一口否定,她狂野惯了,也不顾太后的端庄体面,什么词儿都往外蹦,讲起话竹筒倒豆子似的:

“什么伏虎擒狼之能,在后宫里根本用不上!当年老身下场斗的时候,可比你们热闹多了,一个个全是人精,看不起老身,说老身脑子蠢性子差,可老身还不是笑到了最后?你们要问宫里的老人,估计她们也纳闷,为什么最后是老身赢了,是不是老身运气好呀?”

说到这里,她故意睨了眼万贞儿,话中有话道:

“老身教你们个道理,这人能不能笑到最后,不是看她前边能赢几次,而是看她这辈子能扛住几次输!有些人呐,你看着聪明伶俐,前边顺风顺水,老天爷不是一般的偏爱,可她们扛不住打击呀,遇到一点挫折,就残的残死的死,疯的疯走的走。老身就不一样了,老身是次次输,一路输,但是老身扛住了,把前边那些都熬走,老身就笑到最后了!”

众妃悄悄瞄了眼万贞儿,全都不敢应声。

周太后的独角戏唱得颇感无趣,只得寻求自己人来做捧哏,眉梢一挑:

“是不是呀,林林?”

林林仍是那不卑不亢不矜不伐的淡淡语气:

“回太后,奴婢是成化二年进的宫,先前的事并不晓得。”

周太后一想也是,这孩子今年才十七岁,着实问错了人,便又向外扬声问:

“是不是呀,灵香?”

殿门处,尚寝女官姚灵香正靠着红柱,百无聊赖地数着园中花朵,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点名打断,默默叹了口气,拖着懒洋洋的尾音应:

“是——”

周太后生怕一个简单的“是”不能服众,又抛出新的问题:

“你是哪年入的宫呀?”

姚灵香情知今日这场若捧不好,周太后必然又要念叨好些天,当下收了数花的指尖,堆出妥帖的笑容,恭恭敬敬步至殿内,端正地福了一福,笑道:

“回太后,是正统十二年。算一算入宫时间,足足有二十八年了,奴婢历经三朝变化,这一路风风雨雨的走过来,深感太后说的一点也没错,唯有经得起大风大浪,才可享得住福寿绵长。”

周太后甚感满意,仿佛有了她这个“入宫二十八年,历经三朝”的女官肯定,便是获得某种权威的认证,说起话来也变得更有底气:

“所以呀,你们要像老身一样,扛打耐摔,该出击就出击,要知道一时的高低不算什么,所谓百炼成钢,失利失得多了,才能迎来最后的胜利!你们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应该没事就往皇帝身边去,想法让他摘你们的灯笼,才不算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众妃只是讪笑,仍是一言不发。

倒是一直安静饮茶的万贞儿优雅放下瓷盏,侧脸微笑,不紧不慢道:

“太后的精彩过往,何止有灵香见证?儿媳宣德九年入的宫,比灵香还要早个十三年,多上一朝,太后的种种关系,所受的点点风霜,全看在眼里。”

周太后登时心虚起来,她知当年自己能笑到最后,少不了亲弟弟的扶持,此刻被对方轻轻巧巧的点出来,不仅脸上挂不住,还要防着对方拆台。

好在万贞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敲打下去,而是话锋一转:

“太后叫大家来赏花,想来不只是要为年轻的新人传授经验,也是想同妾这位老人嘱咐点什么吧。”

周太后那一通气势汹汹的输出,被她一招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气焰不复先前嚣张,只是被她这么一提,想起自己真正目的,清了两下嗓子,又端出太后的长辈范儿:

“你陪伴皇帝多年,劳苦功高,这些老身都知道。只是你终究年纪大了,无法再为皇帝生育龙嗣,该腾地儿就腾地儿,要多劝着他去别的宫里才好。绵延香火乃皇家的头等大事,若无子嗣继承江山——前头的景泰什么下场,你也目睹了,储君之位若一直空下去,真遇上个什么意外,你们这些妃嫔也跟着遭殃,对不对?”

万贞儿面不改色,轻声一笑:

“母亲说的是,妾谨记心中,定当以江山子嗣为重。”

她就像一团棉花,不管你蓄了多重的力,抡多大拳头,只要一沾上,就会变得软绵绵的,化于无形。

周太后一时之间也没别的话好说,空气冷在那里,多少有些尴尬。她悄悄给姚灵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破这僵局。

姚灵香是个不爱蹚水的,瞥眼一瞧,瞅见沈琼莲带着人候在殿外,忙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沈司宾,你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沈琼莲原本想等着硝烟散去,再寻个合适的契机上前,不想在这最微妙的时刻,临时被提溜出来。

没奈何,她率人硬着头皮走进,一齐行礼:

“见过太后、贵妃、各位娘娘。”

“起来吧。”周太后按了按手,“有什么事呀?”

“回太后,日本使者新进的贡品里有一批水晶数珠,万岁爷惦记着各位娘娘,下令送来,给各位娘娘挑选。”

“哦~”周太后颇为欣慰,笑呵呵地望向众妃:“瞧瞧,万岁爷多念着你们,你们还有什么顾虑的?”

众妃又是讪笑。

万贞儿缓缓垂下眼皮,不置一语。

沈琼莲暗暗观察了下殿内局势,微一思量,又补充道:

“方才奴婢给皇后娘娘送去,娘娘说她虽担了皇后的名头,却远不比贵妃娘娘辛劳,还定下规矩,以后凡有赏赐,皆以贵妃娘娘为先。”

周太后的笑意僵在脸上。

众妃又是面面相觑。

万贞儿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沈琼莲打开描金粉匣,恭敬呈至万贞儿面前:

“贵妃娘娘请。”

万贞儿却是看也不看,反瞟了眼周贵妃,似笑非笑道:

“总归我年纪大了,无法为万岁生育,再精致美丽的首饰戴上也是无用,还是给其他娘娘分了去吧。”

沈琼莲也不犹疑,应了声是,先给下首的邵宸妃送去。

邵宸妃一见水晶便两眼放光,眼角眉梢透着喜悦,才刚伸出手来要挑,忽觉肩膀一紧,扭头一看,是贴身宫女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肩膀,冲自己微微摇了下头。

她先是一愣,后寻思寻思,不舍的缩回手指,也向沈琼莲摇了摇头,声音里含了一丝委屈:

“我不能要。”

沈琼莲不作停留,又端到她之后的唐荣妃面前。

唐荣妃是个会说话的,摆了下手,朝万贞儿笑:

“多谢贵妃娘娘好意,只是妾近来脖子总是犯痒,戴不得项链。”

不等沈琼莲呈给下一个,余人也纷纷跟着摆手:

“妾也是,妾也是。”

周太后气塞:“瞧你们那老鼠胆儿,一条珠串,就怕成这样!”

众妃一个个垂下脑袋。

“挑啊。”

万贞儿的声调猛地高了两分,泛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你们不挑,怎么打扮得漂漂亮亮侍奉万岁?你们不侍奉万岁,龙嗣如何延绵?龙嗣不绵延,太后如何安心?难不成,你们是想日日在这儿聆听教诲,让太后一遍一遍地来嘱咐我吗?”

众妃大惊失色,呼啦啦跪成一片,伏地大拜:

“妾等不敢。”

沈琼莲等一众女官也跟着跪下。

周太后直气得脑壳疼。

正在此时,外间内侍高声通传:

“万岁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