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认(一)
周太后翻了个白眼。
万贞儿淡定如初,一动不动。
直到朱见深被一众内侍簇拥着走进,万贵妃才袅袅离座,象征性地福了一福:
“万岁。”
朱见深含笑向她点了下头,接着转向周贵妃行礼:
“母亲。”
姿态虽然恭敬,可神态之间却远不如在面向万贞儿时亲昵。
周太后没好气道:“是什么风把我儿吹来了?”
朱见深不语,左侧的宦官张敏向前一步,恭敬回道:
“回太后,万岁爷听闻贵妃娘娘近来食欲不佳,因此特来看看。”
周太后哼笑一声,撇过脑袋咕哝:
“对你老娘都没这么上心。”
朱见深无心过多理会,交待一下便算了事,侧回身拉起万贞儿的手握在掌中,询问的目光里透着浓浓的关切。
万贞儿微笑着摇摇头:“万岁放心,妾没什么事。”
朱见深放下心来,回之一笑,这才注意到殿内跪成一片的情景,又微微皱起眉头。
自打汪直被举荐给皇帝后,随行服侍万贞儿的便成了御马监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韦敬,梁芳惯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因着这点能耐被万贞儿赏识得以上位,他的干儿子韦敬自也得了真传,瞧见皇帝皱了眉头,再加上有心表现给万贞儿看,便立马上前禀道:
“启禀万岁,尚仪局的沈司宾带来了万岁赏赐的水晶数珠,贵妃娘娘觉得太后说得有理,自己年岁已大,不能再为万岁生育,怕自己戴了这些首饰也是浪费,便让其他娘娘分去,谁知其他娘娘却一个个的不肯要,还都跪在这里。”
朱见深听完,想也不想道:
“既、既是都不要,那便全、全赏了贵妃。”
梦龄恍然,难怪一直是宦官替他发问,原来天子是个结巴。
万贞儿却不谢恩,扑通跪下双膝:
“万岁此举有违母意,妾受不得,还请万岁收回成命。”
朱见深不禁瞟向自己母亲,眼神中带有微微的责怪之意。
周太后火气噌地涌上,腾地站起身,瞪向自己儿子:
“你就纵着她吧!没有龙嗣继承大统,我看你将来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语毕,她袖袍一甩,大步流星离开观花殿,随行宫人浩浩荡荡跟着离去。
周太后一路脚下生风,连头发丝都充斥着怒气:
“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瞧瞧他那颗心,跟他爹一样,都偏到姥姥家去了!我要不是他亲娘,怕是就要开口斥责我了!”
左右两侧的姚灵香与林林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摇了摇头,姚灵香劝道:
“要奴婢说,您也是自找的。明知道他把万贞儿放到心尖上,偏要当着众人的面敲打她立威风,这下好了,该敲打的没敲打成,还惹来自己儿子不满,您图什么?”
“我图我的大孙子!我是他亲娘,眼看他没儿子,我不管谁管?”
“那您也得讲究方法呀。您说说,万岁爷被关在沂王府最难挨的那七年,是谁不离不弃的陪着他?”
周太后气势立时矮了一截:“姓万的。”
“您再说说,太上皇复辟之后,您嫌当今圣上说话不利索,对他摆脸子,是谁伴在他左右耐心开解?”
周太后气势又矮了一截:“还是姓万的。”
“您还说说,那年清虚殿外,蜂群来袭,您的一颗心全在小儿子崇简王身上,只顾着护他,又是谁拼死挡在当今圣上前面,舍了性命护他周全?”
周太后的气势荡然无存,犹如蔫儿了的皮球:
“都是姓万的。”
“这不得了?”姚灵香摊手,“打小您就不在万岁爷身边,对他远不如对崇简王上心,您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没法和万贵妃比,非要对着干,那就是石灰点眼,给自己找不痛快!”
周太后委屈:“你以为我想跟她对着干呀,还不是那些个妃嫔无用,连皇后都做缩头乌龟,实在没个人出来管束她,我才亲自出马的嘛。”
“以前的吴皇后倒是敢管束她,可您为了和钱太后置气,旗帜鲜明的支持万岁爷废后,这才换上了一点力都不肯出的王皇后。路都是自己选的,怪得了谁?”
“嘿,你个小蹄子,专拆我的台是不是?”
周太后一把揪住姚灵香耳朵,压低了声音:
“你要不是我弟媳妇儿留下的人,我早撕了你的嘴皮子!”
“哎呦喂,冤枉啊!”
姚灵香没有丝毫惧怕,似是习惯了与她这样打闹,笑嘻嘻地做出举掌立誓的动作:
“天可怜见!奴婢这可都是为了您好,真想拆您的台,刚刚您在殿里吹牛皮的时候,就揭您的短儿了,何苦替您圆话呢?”
周太后嗔了她一眼,松开她的耳朵:
“算你这小蹄子有眼力劲儿!”
“不过您下次悠着点,这宫里的老人多了去了,又不只奴婢一个,牛皮吹得太过,奴婢接不住呀。”
“行啦!”周太后不耐烦地一摆手,“说点有用的吧,皇帝和我不亲,该怎么劝才好呢?”
“那奴婢再问您个问题,万岁爷心里最亲近之人,除了万贵妃,还有谁?”
“自然是皇帝的亲舅舅、我的亲弟弟周辰安呀,当年我儿太子之位不稳,全赖他出谋划策保驾护航,才得以顺利登基。可惜他离宫多年,不然以他那绝顶聪明的脑袋瓜子,定能遏制住姓万的。”
“他不在宫里,您可以打着他的名义请万岁去您那里,借着叙旧,好好规劝一番嘛。”
周太后眼睛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
观花殿内,朱见深亲自扶起万贞儿,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我不会让、让你受委屈。”
万贞儿瞬时红了眼圈,哽咽不语。
张敏瞅准时机,向沈琼莲使了个眼色。
沈琼莲托着描金粉匣,向前膝行两步,又往万贞儿面前呈来。
张敏陪笑:“娘娘,万岁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万贞儿仍不肯接,撇过头去:
“妾年老色衰,如何配得上华丽珠宝?万岁还是赏给新人吧。”
张敏暗自发愁。
朱见深想出言安慰,奈何嘴笨,越急越说不出话。
沈琼莲忽地插话:“娘娘此言差矣。”
众人的目光顷刻全聚焦过来。
沈琼莲道:“俗语有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万岁爷爱您疼您,不论您历经多少风霜岁月,在他眼里心里,都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他只怕再华丽的珠宝都配不上您,哪会觉得您配不上珠宝呢?您如此自贬,伤得其实是万岁爷的心呐。”
一席话说得朱见深连连点头:
“对,对。”
张敏忙劝:“是呀,娘娘,您快收了吧。”
戏唱到这里,万贞儿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脸上终于见了笑:
“万岁厚爱,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一落,韦敬俯身从沈琼莲手中接过粉匣。
众妃暗暗松了口气。
朱见深脸上也见了笑,朝大家轻轻按了下手:
“起来吧。”
众人起身,待万贞儿与朱见深在主位坐好后,才各自落座。
万贞儿的目光落在沈琼莲身上,唇角含笑:
“你是个会说话办事的,赏你和你的手下每人一片金叶子吧。”
沈琼莲也不推辞,率人复又拜下:
“谢娘娘。”
韦敬取了三片金叶子来,依次递过去,沈琼莲和典宾之后,轮到梦龄时,她接时竟有些不情不愿,微微撅起了小嘴。
万贞儿看在眼里,不悦道:“怎地?赏你片金叶子,你个小娃娃还不满足?”
梦龄见过她哄人的样子,所以并不怕她,呆萌地点点头:
“嗯。”
沈琼莲与典宾脸色大变。
众妃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万贞儿冷笑:“那你想要什么?”
梦龄的视角飘向她的手侧,她的手侧是一个黑漆嵌螺钿荷叶式六足香几,香几上摆着一碟饴糖(今麦芽糖),梦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奴婢想用这片金叶子,来换娘娘的糖。”
众妃皆是一怔。
沈琼莲与典宾对望一眼,默默松了口气。
万贞儿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真是小孩子。”
梦龄仰着奶嘟嘟的小脸,无辜地问:
“可以吗娘娘?”
万贞儿难得的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也漫出一丝长辈的慈爱:
“可以,糖给你,金叶子也给你。”
韦敬拿了张黄油纸将饴糖包好,递与梦龄。
梦龄小心翼翼的接过,像是得到一件天大的宝贝,紧紧抱在怀里,朝万贞儿呲起小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