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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思晖(二)(2 / 2)

“十三下,是万岁爷要来!”

梦龄好奇望去,只见远处一队龙旗招展,龙旗后面是一排排龙黄团扇,接着是一柄九龙曲黄华盖,再往后是一座十六人擡的大轿,上面坐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万岁爷吧。

随行的人乌泱乌泱的,又有幡旗遮挡,根本瞧不真切,她想往前走几步看个清楚,手臂却被沈琼莲拽住,往下一拉,扑通一声,猝不及防的跪在路旁。

“啊。”

地面上散落着小石子,硌着了梦龄的膝盖,疼得她轻轻叫出声。

事出紧急,沈琼莲也是无奈,低声嘱咐:

“忍着,别说话,别乱动,等主子过去了,姑姑给你揉。”

“嗯。”

梦龄点头,余光一瞟,原来周围那些打扫的、过路的宫人全都放下了手中物事,一个个敛容正色,纷纷跪于道路两侧。

如姑姑所言,伺候主子,当真要时时提着胆儿啊。

她屏息凝神,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哐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梦龄低着头,只看得到一双双脚打眼前经过,再看不到其他。

方才远望之时,她看到这么多的人,还有旗啊轿的,只觉得热闹有趣,可当她跪在这里,忍受着疼痛的膝盖,等待着他们走远之时,这么多的人,这些旗啊轿的,便拉长了她的忍耐,愈发的难熬。

先前的那点兴奋荡然无存,万岁爷是什么样她已经不关心了,只想他们快点过去,赶紧起身,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终于,最后一双脚消失在视线里,再没有新的脚进来,片刻,她听到沈琼莲松了口气,接着自己被拉起身。

四周的宫人也都依次起身,沈琼莲变跪为蹲,轻轻给梦龄揉了揉膝盖。

“有没有好点?”

梦龄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仪仗队,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似一条龙般浩浩荡荡的游过,所遇之处,皆要为其让路。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皇权,远不似戏台上那般简单。

龙撵稳稳停在西天禅林门口,那些平日里神秘莫测的喇嘛恭敬迎候,侍从早备好小型木梯放于轿前,织锦御靴迈出帷幔,风吹得明黄的袍角一摆一摆,金线织就的团龙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便是当朝皇帝朱见深。

眸沉似海,面色从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丝翼善冠高高耸立在头顶,威严如山,犹似天神降临,不用说话,便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人凛然生畏,不可抗拒。

梦龄不由得心里打鼓:这样的主子,好伺候吗?

却见他出了帷幔,并不着急下梯子,反而站在那里,微微侧头等候,紧接着,万贞儿探出身子,与朱见深相视一笑,目中尽是默契。

两人年龄相差十七岁,猛地一瞧,不像恩爱的夫妻,倒更像一对和谐的母子。

他执着她的手,正要擡脚迈下木梯,一阵疾风骤然袭来,猛烈席卷起大地。

霎时间,周遭事物摇晃起来,旌旗猎猎作响,衣袍翻飞不停,人们被吹得睁不开眼,那边梦龄直往沈琼莲怀里钻,这边朱见深紧紧扶着万贞儿,贴心地伸出袍袖为她挡风。

忽然,咔嚓一声巨响,龙撵一侧的树枝被吹断,砰地跌落在地,惊得朱见深神经一颤,儿时记忆顿时涌上:

四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风天,叔父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命人带他去往无亲无靠的沂王府,年幼的他怎愿离开奶奶?

奋力甩开侍卫抓来的手臂,没命的奔跑,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但侍卫们才不理会,他们领了皇命,打四面围剿而来,最终,幼小的孩子无处躲避,只能一步步后退。

砰——断裂的树枝落在他身后,吓了他一跳,也让他认清了事实:退无可退。

侍卫们一步步靠近,似一张网将他兜住,无情得按住了他小小的身躯。

旧日的恐惧漫遍全身,朱见深下意识地喊:

“我、我不走。”

旁边的万贞儿察觉,立马捧住他的脸,如小时候那般温声宽慰:

“不怕不怕,有贞儿姐姐陪着你呢。”

小小孩童无力挣扎,睁圆了无辜的双眼,满脸不知所措,像是飘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回不到原地,寻不见出路,不知归处在哪里。

大他十七岁的宫女姐姐奋力拨开侍卫,来至他的身边,紧紧搂他入怀,柔声道:

“殿下,不怕,奴婢陪你一起去。”

那一刻,不安的心瞬间有了着落。

他回过神来,也不顾现场这么多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声音里满是庆幸:

“还、还好有贞儿姐姐在。”

“嗯。”万贞儿轻轻拍拍他的背,“不管是沂王府,还是紫禁城,贞儿姐姐一直在。”

风渐渐止了,梦龄从沈琼莲怀里冒出头来,刚好瞧见这一幕,心道:

原来皇帝也是个会害怕的孩子,需要人哄着,原来娘娘也和自己娘亲一样,会好声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就不畏惧了。

“姑姑。”她天真的笑,“梦龄想清楚了,就做办差的女官,一直跟着姑姑。”

“好呀。”沈琼莲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那明天起,姑姑就把你带在身边,多涨涨见识,好在考核时,可以留在尚仪局。”

正好次日朝廷接待日本使者,沈琼莲又是司宾女官,负责朝见宴会赏赐事宜,那日本使者送的贡品里,除了马、盔、铠、剑等物,还有十多条水晶数珠做成的项链,装在一个描金粉匣里。

皇帝命人传了话儿,让给后宫妃位以上的娘娘们分了去,这差事便落在了沈琼莲的头上。

尚仪局内,案上的描金粉匣开着盒盖,里面晶亮透澈的珠串有序排列,围观女官们纷纷咋舌:

“啧,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

挤在人群里的梦龄仰着小脸蛋,满是不解:

“不就是分东西吗?从大到小,从尊到卑,一个一个分过去,有什么不好办的?”

其中一名女官接茬:“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脑筋不转弯。宫里地位最尊贵的是王皇后,可最受宠的,却是万贵妃,若先去给王皇后送,岂非开罪了万贵妃?”

“可是,平日里你们不是教我们,要尊卑有序,遵守规矩吗?”

“明面上教的是明面上教的,真做起事来,就另有一番道理了。”

“既是不依着它来,那干什么还要教我们呢?”

“嘿,你小小年纪,个头儿不大,倒是会擡杠了!”

另一名女官看不过去,插进话来:

“哎呀,你还真和她论起来了,跟个小孩子说得着么你?依我看,先给万贵妃送也不好,不合规矩,若让王皇后抓了小辫儿,免不了一顿罚。”

先前那名女官不乐意了,哼了一声:

“怕什么?这宫里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么?按规矩,是该王皇后,可按人情,则应是万贵妃。咱们只管先给万贵妃送,反正王皇后整日躲在宫里图清净,想她也不会找什么茬。”

“王皇后不找茬,那其他人呢?倘有谁背地里看咱们不顺眼,把这事儿捅出去,借机做起文章,又当如何?”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啊,不如趁着夜里,悄没声儿地给皇后送去,让她去挑。只是呢,最好的那一串儿偷偷给贵妃留着,等到了贵妃跟前儿,也算有个交待,让她知晓咱们的心意,总不至于来为难咱们。过后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最好的那串压在了最底下,想是天黑的缘故,皇后娘娘没有看见,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其他女官听了,均觉有理,一个个表示附议。

谁知一直沉默思考的沈琼莲倒摇了摇头,郑重开口:

“不,按梦龄说的来,依规矩行事。”

梦龄大感意外。

众女官却急了,七嘴八舌道:

“司宾,您不能因为喜欢这孩子,就这么惯着她呀。”

“是啊,您想言传身教,成为她的楷模,可也得想想后果啊。”

“那万贵妃岂是好相与的?上次内藏库的事,多少人受牵连?大家伙同在一处做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那儿出了错儿,我们的罚又岂能逃得过?”

面对这滔滔质疑,沈琼莲不慌不急,微微一笑:

“放心,不仅不会挨罚,跟去的人说不好会得赏呢。”

众人哪里肯信?一个个仍是狐疑,但碍于她是上司,也不好强硬反对,只拐着弯道:

“司宾可是想好了什么说辞来安抚贵妃?莫若讲出来,大家一道听听,好商议商议。”

“没有什么说辞,去了便是。”

沈琼莲也不多解释,环顾一圈,慢声道:

“有谁愿意随我同去?”

梦龄噌地举起小手。

典宾女官跟随沈琼莲有些时日,知她性子沉稳,向来不做没把握之事,便主动表态:

“奴婢也去。”

“好。”沈琼莲颔首,“动身吧,咱们光明正大的给皇后娘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