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登时红了眼眶,痛声质问:
“这就是你帮人的方式?”
汪直没有回答,俯身到她面前,眼神复杂难言:
“你为什么不乖乖喝药呢?”
映雪凄然一笑,眸底漫出悲楚:
“你要怪我铁了心找死是吗?”
汪直眸光一闪,翻涌出不忍,沉思了下,轻轻将她抱住:
“放心,有我在,会保你的命。”
映雪一头雾水,只见他放开自己,起身到医官耳侧低语了几句,便背转过去,再也不看自己。
接着,医官缓步走过来,蹲到她对面,拈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对着她眼皮上方的攒竹xue,一点点刺了进去。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色,映雪像春妮那般挣扎不得,被塞上布条,被迫承受着这锥心刺骨的疼痛。
揪心的痛感袭遍全身,额头青筋暴起,随着银针逐渐没入,她的眼神却开始变得涣散。
整根针全部扎进去后,眼睛已不复清明,混混沌沌,等整根针被抽出,她已变得与傻子无异,不再喊叫,只会冲他们呵呵傻笑。
汪直这才回身来,百感交集地望着她,目露怜惜:
“对外就说,她感染伤寒烧坏了脑子。”
天渐渐破晓,太阳牙子打地平线缓缓冒了出来,晨光揉碎了夜幕,照在房檐的积雪上,无声无息地,将它融成一滩冰水,顺流而下。
一滴露水滴入水桶中,落进飘浮的水瓢里。
水桶一侧,汪直两膝跪地,双手稳稳捧着粉彩描金祥云白瓷坛,微微低着头颅,大气不敢出。
醇厚馥郁的檀香直往鼻里钻,带着少许的奶香与甘甜,密密地围着他,袅袅青烟自视线里飘过,一缕一缕的,像游荡的孤魂,在晨曦的照耀下一点点消散不见。
一片祥和寂静中,柔软圆厚的玉手不疾不徐的伸来,自他掌中取走瓷坛,轻轻放进地上刨好的小坑里。
“宝宝,娘昨晚又梦到你了。”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着一袭缃色立领长袄,五官生得秀丽端正,白净细腻的面皮薄薄施了层脂粉,一头乌发简单的挽了个堕马髻,只零星点缀了几朵天水碧绢花,简朴素净之外,别有一番淡雅平和之韵。
单看这朴素的装扮,很难令人想象得出,她就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万贞儿。
侍奉在侧的内侍递来一株小树苗,她左手接过放进土坑中,正正好好压在瓷坛上,右手从托盘里拿起小铲子,一边往里埋土,一边喃喃自语:
“你那张小脸呀,红扑扑的,呵呵笑个不停,直冲我乐,要多招人儿有多招人儿。”
“话说今年你也九岁了,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上次给你做的衣服会不会小了?也不知道你的尺寸是多少,罢了罢了,为娘干脆让尚服局把所有尺寸都做一套,一并给你烧过去,哪件合身,咱就穿哪件。”
“入冬了,这时令的水果就少了,你先将就着吃。等开春了,那些个草莓啊樱桃啊石榴啊,头一茬摘下的,留的尖儿都给你,让你尝个够。”
说话间,土坑填满,树苗栽好,她拿起水瓢舀水浇了一圈,才在内侍的搀扶下悠悠起身,早有两名侍女端了温水呈上巾帕。
洗过手,擦干后,她缓缓望向中央,满目慈爱,唇角含笑:
“宝宝,你又有伴儿了。”
中央是座小型石塔,不到两丈高,青石基台,四角为神态各异的狮头,尖拱门楣,塔身正面为佛龛,龛口以火焰状石雕为饰,两侧各雕守护天神一尊,另有乐伎、力士、飞天、云雾等图案遍布各层,可谓是精美绝伦,繁复多姿。
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座石浮屠,专为早夭的皇长子祈福。
她又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棵刚刚栽好的小树苗,就像抚摸婴儿的脸蛋,面色和蔼可亲:
“乖,陪你大哥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言罢,她擡起眼帘,淡淡扫视四周,温柔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
“谁要不听话,我就拿他的骨灰喂乌鸦。”
精美繁复的石浮屠,被一圈圈樱树环绕着,从小到大,从低到高,错落有致,纵横交叉,如一列列井然有序的朝臣,如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士,依附于最中央,效劳于最中央,亦受控于最中央。
凛冽的北风吹过,大大小小的樱树随之摇摆,依次弯下骄傲的树梢,宛若在向最中央的石浮屠行礼,表达着自己的臣服。
她满意的笑笑,施施然离去。
汪直连忙起身跟上,空旷的西苑不比紫禁城,有道道红墙重重楼阁能挡下点冷风,何况这西天禅林的空气更要寒几分,他不过跪了一会儿,膝盖便有些受不住,趁着这空档,赶紧搓手回暖。
出了禅林,穿进竹竿搭成的棚架,前面的人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过身问:
“对了,这回怀上的,是在哪里当差来着?”
“回娘娘,是内藏库。”
“内藏库?”她轻蹙眉心,“我印象里,前几年是不是就出过一回,好像孩子都生下来了。”
“娘娘好记性,那是成化六年的事,当时奴婢还小,您让张敏公公去办的差,犯事的人至今还在安乐堂关着呢。”
汪直说着,往安乐堂的方向望了眼,高低错落的殿宇楼阁挡住了他的视线,红墙黄瓦将他们牢牢围住。
而围墙中心,那个跺跺脚太液池都要震一震的贵妃,轻叹着摇了摇头:
“果然,就不该对她们太心软。正因为前边的罚得太轻,后边的才存了侥幸,妄图来个暗渡陈仓,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唯有株连蔓引,才可防患于未然呀。”
“可那些人并不知情,若是牵连她们——”
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不知情被牵连,其他人才会引以为戒,往后的日子更会想办法知情,充当你的耳报神。”
“娘娘高明。”汪直微笑附和,紧接着话锋一转:“恰好这里边有个给奴婢报信的,可以树为楷模,好教下边的人知道,娘娘赏罚分明,更加唯您马首是瞻。”
她忽然笑了一下,轻飘飘的望过来:
“映雪,对吧?”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难测,漆亮的瞳孔宛如两口窥不见底的古井,岁月的风风雨雨落入其中,皆化作平静无波的沉水,漾着难以名状的魔力,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将你吸食进去。
汪直心下骇然,却仍稳着心神,直直迎向她的目光,用沉着的语气回禀:
“是,奴婢与她有些交情,稳妥起见,未经请示,自行做主把她变成了傻子,还请娘娘责罚。”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笑了一下:
“无妨,雪究竟是自己化了,还是被热水泼没了,在我这里并不要紧,碍不着事就行。你既有这份心,便成全你吧。”
汪直心下大喜,面上神情却依旧,沉着的跪下双膝:
“谢娘娘。”
“你办事妥帖,又讲情义,是个可靠的。正巧万岁爷想开个西厂,明儿个我就和他说说,由你去做总管。”
“谢娘娘!”
万贞儿面上又闪过一抹烦闷,微微皱眉:
“有个叫张岐的御史,着实讨人厌,近来上折参我弟弟抢夺人妻,惹得我爹心烦意乱,常来找我说道。”
汪直会意,伏地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定当肝脑涂地,为您扫清一切荆棘钉刺!”
日头又爬得高了些,阳光洒上斑驳的红墙,照出廊架的影子,那根根笔直的竹子映在墙上,连成了一座不见出口的长笼。
墙上的笼影落进万贞儿眼里,她忽地怅然一叹:
“男人为什么都喜欢拈花惹草呢?我弟弟如此,万岁也如此,若是他能只爱我一个,我又何必这般费心?”
汪直想了想,出声道:“娘娘说笑了,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是最尊贵的帝王呢?”
“是啊,男人本色。”她自嘲的笑了笑,“什么忠贞不渝情比金坚?都是哄小孩子的话,信了,你就输了。”
说罢,不怒自威的贵妃收起那份怅然,迈着娴雅而深沉的步伐,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流水一般滑过墙上的影笼。
日落月升,随着夜幕降临,墙上的影笼在黑暗中隐去。
月落日升,随着晨曦来临,墙上的影笼在阳光中重现。
只是这一次,阳光照耀出的却不是皇城西苑的红墙,而是跳至一个月后,落在河间府兴济县城东张家的灰色院墙上。
院墙旁也有一座用竹竿挡成的棚架,棚架下坐着一个四岁女娃娃,姓张名梦龄,是这家的小姐,生得雪肤花貌明眸皓齿,一看就是美人胚子。
此时她眉眼带笑,一面低头勾着指间的彩线,一面轻快地哼唱着: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稚嫩童真的歌声回荡着,棚架一侧,还坐着一个大她两岁的女童,乳名阿莲,是奶娘的女儿,平日里总与她一处玩耍,此时也专注地编着手绳,编得累了,便揉揉泛酸的手腕,瞥眼间,瞟到了墙上映出的影子,似发现了新大陆,兴奋的叫道:
“梦龄,你看起来像在笼子里唱歌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