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鸟在笼(二)
梦龄擡眸,歪着小脑袋看了会儿墙上的影子,弯起一双眉眼,捧着脸笑:
“哈,我被太阳公公抓到了!”
阿莲也笑道:“太阳公公真厉害,明明离得那么远,却能照出影子来抓咱们。”
梦龄眨巴着眼想了会儿,忽然收了彩线,离开小板凳,绕出墙上的影笼,一把牵起阿莲的手,撒腿就往屋里跑:
“阿莲,咱们去屋里,这样太阳公公就抓不到了。”
院里正乱成一片,仆人们一个个脚步匆匆,或擡着家具出去,或背着包袱离开,面容瞧起来疲惫又伤感。
然而孩童与大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们不关注外面的动向,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银铃般的笑声散落空中,天真明媚,不识愁味。
两人鱼儿般在嘈乱的人群中穿来滑去,刚到堂屋门口,一名妇人迎面挡住,一把扯住阿莲手臂,低声喝道:
“阿莲,别闹了。”
阿莲顿住脚步,仰面来唤:
“娘。”
梦龄也停下,清脆的叫:
“奶娘!”
这妇人正是梦龄的奶娘,一听到这声呼唤,目中陡然划过一抹悲凉,微微蹲下身子,摸摸梦龄的小脑袋,柔声道:
“小姐,我们要走啦,阿莲不能再陪你玩了。”
梦龄这才注意到自己奶娘身上也背着包袱,眨巴着眼又想了会儿,拍手笑道:
“啊,我知道了!你们和小燕子一样,要往南方过冬是不是?”
奶娘鼻子一酸,张臂抱梦龄入怀,喉头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默了片刻,哽咽着道:
“小姐,你要好好的。”
说罢,她猛地松开梦龄,迅速起身,扯着阿莲的手臂快步离开。
“阿莲!”梦龄冲着她们背影喊,“你别忘了编手绳呀,等春天到了,你们回来了,咱俩是要交换的!”
“放心吧!”阿莲扬扬手上的彩线,远远地喊:“我一定给你留着!”
步至院门,奶娘不由自主回过身,眼底含泪,双手交叠,向这边遥遥一拜。
一声叹息自梦龄身后传来,仰脸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父母不知何时立在那里,默默目送着奶娘,冲她轻轻摆了摆手:
“去吧。”
奶娘点了点头,拉着阿莲跨出门槛,于他们视线中消失。
张母心里不是滋味,悄悄偏过脸去,举起衣袖擦去眼角泪花,梦龄探过脑袋,好奇地问:
“爹,娘,咱们不和奶娘一起去过冬吗?”
张母苦笑:“咱们和奶娘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梦龄顿时兴奋起来,拽住母亲的衣襟追问:
“那咱们去哪儿?东方?西方?”
“明日就知道了。”张母轻轻推她进屋,好声哄着:“梦龄乖,去屋里玩,免得在外边磕着碰着。”
“噢。”
梦龄乖乖进了屋,厅堂里的家具早已搬空,只留四面墙壁,阳光打窗棱照进来,投下几道光影,成了唯一的点缀。
小孩子不觉凄凉,反觉自由许多,顺着那几道光影蹦来蹦去,和太阳公公玩起了捉迷藏。
渐渐地,光影越来越弱,太阳公公悄无声息地隐没,梦龄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迹,无处可玩,便出了堂屋。
静沉沉的夜幕下,又簌簌下起了雪。
那些忙碌的人影都已散去,院里变得空旷寂静,飘落的雪花为这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白毯,遮去了地上散乱的足印,抹掉了那些离散的痕迹。
张父张母携手立在廊下,静静扫视着自家院落,每一眼都透着不舍,唏嘘之间,张母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官职没了,家财散尽,往后就只剩苦日子了。”
张父亦是酸了眼眶,无奈安慰:
“想开点吧,大哥落在西厂手里,破财消灾,总好过全家发配边疆,一个个客死他乡呀。”
梦龄来到他们身前,不解地问: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干嘛一直站在这里呢?”
张母连忙敛去伤感之情,冲她笑笑:
“明天就该搬走了,爹和娘想再好好看看咱们的家。”
话音方落,院门外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似有人往这边而来,张父立刻擡头:
“谁?”
张母神色一凛,惴惴不安:
“不会是公差吧?”
只听门外之人朗声一笑,悠悠吟道:
“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说话间,那人迈步入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迎着漫天风雪大步流星地走来。
张父眼神一动:“这诗,这声音——”
那人步履矫健,须臾便到了廊下,摘掉斗笠脱下蓑衣,露出里面一袭淡青色的道袍,于雪夜之中更显仙风道骨。
再细看他面容,朗目疏眉,器宇轩昂,明明身上衣裳洗得发白,发间也只插了一根木簪,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矜贵之气,犹似谪仙下凡,风度翩然。
这道士叫周辰安,早年曾在张家借宿过,因气质出众谈吐不凡,令张父过目不忘,因此一下认出了他,惊喜叫道:
“周道长!”
周辰安朝张父拱了拱手,微笑道:
“一别经年,再见张兄,恍若梦中啊。”
张父拱手还礼,望着他的清俊容颜,不由得感慨:
“多年未见,周道长风采依旧,我们家却是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
提及此处,张父忽然变了脸色,又歉疚的拱了拱手:
“道长,非是张某不愿再招待于你,只是家兄犯了事,族中上下皆被牵连,官职被免,家财散尽,大家都怕雷霆之怒未消,再掀新的风波,如此节骨眼上,您还是快快去吧,免得被我们连累。”
周辰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怕连累,我又何须专程到此?”
张父一怔:“啊?您是专程来的?”
周辰安颔首:“听闻张兄家中出了变故,辰安特来慰问,以报当年的款待之情。”
张父面现感动,一把握住周辰安的双手:
“道长有心了,您是得道高人,高明远识,还请指点一二,我们全家该如何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周辰安轻叹:“辰安半生坎坷,深感生在这无常的人世间,富贵如云,荣华似烟,福祸相依得失难料,张兄,劝你一句,名利亦是罪戾,莫要执着于此,不如看淡世俗物欲,随遇而安。”
张父面上一红,嗫嚅道:
“是,周道长说的是。”
张母垂眸,敛去眼底的失望之情。
一片安静之中,梦龄仰着小脸,好奇的打量周辰安,奶声奶气地问:
“你是画里走出的人吗?”
周辰安莞尔,瞟眼看来,谁知这一瞟,竟被梦龄的面容吸引住,惊讶道:
“宽额凤眸,此乃母仪天下之相呀。”
张父闻言,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黯了下去:
“这孩子打一出生,就被算命的说有福相,然父母刑克,兄弟无靠,易被六亲所累。唉,此话果然应验,家族沦落至此,做女儿的长大了,哪有资格入选良家女进宫选妃呢?道长,张某这一生埋于尘土,不敢再有奢望,但实在心疼小女,委实不忍她跟随我们夫妇挨苦受罪,还请您收她为徒,带她去往异乡,另谋出路吧。”
周辰安微一沉吟,道:“我与令爱颇有眼缘,收徒自是不难,只是究竟去往哪里,需得看一看她的八字,才好定夺。”
张父一听,忙不叠的请他入屋,当即点灯铺纸,研墨落笔,写下梦龄八字,恭敬递于周辰安。
周辰安端详片刻,摇了摇头:
“这——难呐。”
张父忙问:“道长此话何意?”
周辰安道:“我隐居南方,可令爱偏偏是壬子日出生,水木两旺,南方属火,恰与她五行相克,若随我前去,怕是难以持久。”
“啊?”张父皱眉,“那、那该怎么办呢?”
周辰安放下宣纸,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飘逸的袍角随着步履上下来回起伏,一如翻飞的思绪。
张父也不敢催问,只静静的等着。
坐在母亲腿上的梦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对话乏味,不说话则更乏味,再加上白日玩得累了,不知不觉间竟靠着母亲的怀抱合上眼睛,渐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辰安总算有了决断,缓缓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熟睡的女童脸上:
“她命里带贵,利北方,不如送往紫气皇城,当一名普通宫女,我会助她一臂之力,届时或可转祸为福,另有一番作为。”
次日,年幼的梦龄在父母的引导下,对着上座的周辰安端端正正磕了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周辰安唇角含笑,招手示意她到近前: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