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纨的睫羽微微垂着,他望向两人,语调清凉地问:“我不在府上的日子,夫人与公子处得如何?”
“不许隐瞒,一五一十地说。”
魏管事和秋水对视了眼。魏管家先低声回禀了一遍,待到他说完,秋水才上前去,轻声细语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也都讲述出来。
陆纨起初还面色如常地听着,及至到后来,听秋水说陆承曾吩咐仆妇们都下去,与纪明意单独处了小半个时辰时,陆纨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轻轻动了动唇瓣,目光有如夜幕中的天色,幽深暗沉。
他说:“知道了。”
“退下。”
陆纨的脸庞细腻而肤白,他年逾三十,但是因为不常动气,且保养得当的缘故,并不显年纪,看起来还只是个温雅清俊的年轻书生。
他一手摸着玉佩,微阖了眼在沉思。
半晌,陆纨忽然睁开双目,他将纪明意今日写字的那张宣纸拾起来,又重新瞧了瞧。
——字迹有长进,只宣纸上的那一团墨迹越来越清晰,滴漏在白纸上。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纸张白得刺目,还是墨迹实在黑得碍眼。
陆纨两道漆黑的长眉微拧,他安静地将其卷起来收在抽屉中,和纪明意之前交上来的四十二张纸叠放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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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陆承说会妥善处理银杏,便是真的要处置她。
他向来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回了院子之后就让松柏找了银杏过来。这些年,银杏在陆承的院子中是很有派头的,等闲事儿劳烦不动她,听到是陆承找,银杏方慢悠悠地来了。
她福身作礼,浑然没有个丫鬟的模样:“承哥儿,听说你找我?”
陆承擡起眼皮,少年的一双眸子光华万千,仿若星辰似的流转漂亮,他说:“你在府上至今多少年了?”
银杏笑着回答道:“承哥儿都十四了,日子过得快着呢。姨随你娘嫁过来至如今,约莫有十六个年头。”
“十六年,”陆承说,“的确不短。”
他随口问:“家中还有人没?”
银杏从少年的口风中捉摸出点儿别的意思,她谨慎地回道:“嫡亲的爹娘早都没了,倒是有个后母生的弟弟还在。我与他到底不是一个肚皮生出来的,又自小分隔,无甚感情。其余的都是族里的亲戚,更没什么情分了。”
“如此说来,你竟无处可去。”陆承说。
银杏大惊,忙道:“承哥儿要我去哪里?你自小得姨的照顾,姨曾经答应过你娘,会替她照看你长大成才。姨就想陪在承哥儿身边,哪儿也不去。”
听到她又搬出了自己娘亲,陆承不由嘲讽地掀着唇。在银杏心里,陆承的亲娘就是个做好的挡箭牌,以前不管自个做错什么,只要她提一句芸娘,陆承再震怒,也会顾念着芸娘的面子,最多斥骂她几句。
银杏以为今日这遭还会像从前一般。
却不料陆承沉沉的眼眸中全然无往日的岁月无殇之意,他说:“别张口闭口的提我娘。”
“我娘嫁进来之后,你日夜不休地陪了她三年。为了这三年,我容忍了你九年,早就加倍补偿给你了。”陆承牵了下唇角,“这些年你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贪昧公中银两,还多次欺压府上的仆役丫头,以为我真的毫不知情?”
银杏心中一颤,她跌坐在地上,含泪凝视他说:“承哥儿打算怎么发落我?”
陆承道:“不算发落,只是府上不适合你继续待下去。”
“我从私账中给你五十两,你拿着家去。”陆承不含任何感情地说。
坦白讲,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多少贫苦人家一辈子都不定能攒下这么多钱。可她在陆府里待着,一个月的月钱就是三钱银子,又不需要干活,更不提还有别的进项,叫她如何甘心?
银杏顿时如丧考妣,她扑过去,牢牢地抱住了陆承的大腿,哭喊着说:“承哥儿,你真如此狠心?你娘去世之后,我在你身边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一句‘家去’,就要抹杀掉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吗?”
她又提到了他娘以及“情分”二字,又将这些事情作筏子!陆承的眸光冷下来,不欲再纠缠。
他狠狠踢开她,吩咐说:“松柏,你护送银杏姑娘回乡,帮着她在山东落户。”
这是要松柏压着她走了!
银杏虽然是芸娘的陪嫁,却不是苏州人,她早年是从山东被发卖来的。看来承哥儿已将自家的老底都查清楚了,银杏心中苦涩,却明白此事儿已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
银杏跪伏在地上,痛哭出声。
陆承发落了银杏的事情,很快传进陆纨耳朵里。
他面不改色地听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在书房中枯坐许久之后,他起身去了纪明意的院子,和她一道用晚膳。
纪明意的院子里只简单备了四道菜,两荤两素,另加一份蜜饯樱桃的甜品。见到陆纨的身影,纪明意对他笑笑:“不知道郎君要来,我以为你打算和九郎一道用呢,因此没准备甚么精细的好东西,我再让厨房去添两道菜。”
“不妨。”陆纨的语气温润,他说,“就这样很好。夏日暑热,本也用不了太多。”
陆纨最是好脾性的人,从来不曾在衣食上挑剔,纪明意于是说:“那委屈郎君了。”
陆纨道:“既然阿意能吃得,我吃如何就叫委屈?”
“我听说六月黄河发大水时,你曾亲自去城外施粥,可见阿意一直是个善良勤俭的好姑娘。”陆纨的口吻淡淡,言语中透露出的轻微赞扬之意却叫纪明意不好意思起来。
她说:“我也不过是使了些钱财,实际没出什么大力,郎君过誉。”
“有这颗济世安民的心便足够。”陆纨笑着说,他的笑容文雅,看一眼足以让人动心。
纪明意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陆纨道:“还听说你开了间医庐,取名为清风堂,聘了几名大夫专替妇人看诊。”
“阿意的每一出主意背后都有颗菩萨心肠,令我动容。”
本来字字句句都是极为肉麻的话,偏偏他的语气疏冷,好像一个白衣胜雪的书生站在一树梨花下,遥遥对着你在笑。
既清冷倨傲又令人如痴如醉。
纪明意道:“郎君别说了,再说我真的要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才好。”
还是脸皮太薄,当面被人这样夸奖真的太羞耻了,一双绣花鞋里的十根脚趾都在拼命扒地。
似乎是觉得女孩儿害羞的语气可亲可爱,陆纨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撚起她的下颔,盯着仔细瞧了瞧。
瞧完不够,陆纨偏要再加一句:“害羞了?”
谁家好姑娘被这样夸,再被这样盯着瞧,能不害羞的——纪明意气鼓鼓地想!她瓮声瓮气道:“还不是郎君害的。”
陆纨兀自笑了,他道:“是我的过错。”“用膳吧。”
他慢吞吞地松开手,优雅地拿箸用起晚膳。
纪明意尚不知陆纨与陆承今日在书房中对话的内容,也不知他们父子俩都对府上那个曾冒犯过她的银杏起了驱逐之意,更不知九郎已大刀阔斧地早一步处置了她。
出了书房之后,纪明意一下午都在研究柳昀给的药膳食谱,顺便练了练字。她沉浸在岁月静好的静谧中,浑然不知这间屋子外,已然是一片风雨交加。
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陆纨却没有直接入内室,而是等着纪明意也落簪梳洗完之后,与她一道上了榻。
他在她侧边躺下,耳侧是纪明意的满头青丝。她今日洗了头,瀑布般的黑发上裹着桂花的香味,清甜里还带着点儿焦焦的檀木香,像是在繁茂森林中燃烧的一团茂密野火。
陆纨不动声色地嗅着这份香气,他伸手捋开了她脸颊边黏着的一绺湿发,平静地问:“阿意,你我成婚半年,我不曾碰过你。”
陆纨的语气微顿,他安静凝视她,轻声地问:“我想听一句真心话,你怨不怨我?”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个?
纪明意与陆纨对视,见陆纨的目光温和安宁,她便笑着说:“我知道郎君不是纵欲之人。”
“而且,我确实年纪太小,郎君一心为我,我又为何要怨郎君。”她仰着脸,模样稚嫩而质朴。
“好阿意。”陆纨看着她,淡淡地道。
纪明意脸上的神情小意而沉静,她生得娇媚,即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也一样是个生动灵秀的小美人,何况她一向活泼。
是了,活泼,或许就是这份可爱真实的活泼太吸引人?
陆纨凝眸望了她片刻,他突地擡起小妻子的下巴,在她单纯疑惑的目光中,他单手搂住了她的脖颈。
纪明意:“郎君……要做什么。”
陆纨不回答,他只是埋首,毫无预兆地吻了她。
纪明意美目圆睁,她脚趾紧蜷,不得不仰着脖子抓住陆纨的衣摆。在这亲吻中,她的语气好像也染上了几分湿漉漉,她黏糊地呜咽了下。
这声呜咽是最好的催/情/药。陆纨眼眸一深,在她纷乱的呼吸声中,他再次攫住了她殷红的嘴唇。
他伸手,轻柔地抚摸着纪明意的脸颊,哑着嗓子说:“闭眼。”
纪明意只觉唇上一软,然后她被一双无情的手遮挡住了全部的视线。
原来人非神佛,岂能真的无欲无求,而喜爱和欲望总会相伴而生。
在四方的床榻之上,陆纨的双眸微阖,他无比认真地亲着自己的妻子。
两人唇齿相融,鼻息交错。
他唇瓣的温度很热,一下一下吮在她嘴唇上。到最后,纪明意都不知道他们的唇蛇是何时分开的,也不知自己怎么抱着肿胀的脑袋在陆纨怀中睡下。
第二天起床时,纪明意的身边已然没有陆纨的影子,倒是桌上有他令人早早就备好的早膳。
纪明意摸了摸自己嘴唇,发现唇瓣略肿,可见昨晚被陆纨亲了多久。
她心乱如麻地用着膳。
纪明意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陆纨那样一个在床事上从不贪恋的人,是怎么会在昨晚忽然忍不住亲自己的,还那样用力?
她心神恍惚地出了院子,结果在花厅里头和陆承碰了个正着。
陆承的目光在纪明意不正常的唇瓣上停留了几秒,少年一贯沉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纹,他的眼瞳清凉如月光,嗓音略沉地问:“你嘴巴为什么肿肿的?”
纪明意微微蹙眉,众目睽睽之下,她态度强硬地说:“九郎,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是吗?”少年哼笑了声,他眼角发红,一点点儿逼近了她,“那依阿意看,我该关心什么?”
纪明意说:“几日后院试公布排名,考上没有,考上之后该当如何,没考上又该怎么办,才是你要思考的事情。”
“阿意真大义凛然啊。”陆承被她过分大公无私的话气得笑了笑,他说,“如此关心我的成绩,还真是与我爹如出一辙。”
“我本就是你娘。”纪明意不看他的双眸,她只咬重字音说。
陆承擡眼看她,目光又无法克制地盯在了她的唇瓣上。他狠狠捏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冷冷地抿着唇说:“是,我爹这不是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了这点么?”
少年的语气如霹雳骤雨般,将纪明意砸了个轰隆作响。
纪明意不觉羞恼,她凶巴巴地道:“胡说八道甚么呢!”
想到昨日与父亲在书房中的交锋,陆承的眼眸微微垂下,他收回了那股来势汹汹的卑劣,只声色暗哑地说:“阿意,我承认我爹很优秀。”
“但他性子太冷,与你根本不相配。”
“我爹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迟早会明白,他是个好人,却并非适合你的良人。”少年的眼瞳漆黑而深邃,他望着纪明意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低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