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纪明意的目光单纯而乖顺,陆纨眼里的深邃加重了几分。他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大摞纸。
纪明意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写的大字,忽然有些不自在。她搓了搓衣角,臻首低垂。
陆纨心知女孩儿这是因为自己大言不惭,所以才又羞又窘,他却成心明知故问一般,负着手,淡淡道:“阿意数数,这一共是多少?”
纪明意在此事上理亏——她这些日子忙着张罗清风堂开张的事情,确实对练字一事不够认真。
纪明意白皙的一张脸庞上泛起水腻的粉光,好像从前被高中班任抽背课文一样,紧张谨慎地回答说:“四十二。”
“是么,”陆纨沉吟,“还记得我离家之前,阿意答应过我会写多少张?”
纪明意的头垂得更低,她声似蚊蝇地说:“五十。”
“那缺的八张去哪儿了。”陆纨循循善诱地问。
他的语气不见丝毫严厉,几乎如往昔一般温和,可纪明意却无端地生出许多愧疚之情,好像自己辜负了人家好大一番好意。
她不想为自己的懒惰推脱找借口,遂如实答道:“是我疏忽,忘写了。”
女孩儿认错认得快,态度也诚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纨眉目舒展地笑了下,笑完便又恢复成冷静的样子,他说:“上前来。”
纪明意挪了几步。
“再往前。”陆纨吩咐。
纪明意只好一步步走到桌案跟前,陆纨宠辱不惊道:“伸出手。”
纪明意的秀眉微蹙,小心求证道:“郎君要做什么?”
陆纨的眉目平和,他说:“差了八张,但念你是初犯,且认错诚恳。”
“一共打三下,”陆纨顿了顿,他的脸庞好像如一面琥珀般,温润静泊,“阿意看如何?”
不如何!
纪明意在心中拼命摇头,她擡眸,情真意切地问:“郎君真要罚我吗?”
女孩儿的语气里,有不可置信,有惊慌失措,也有浅浅的哀求。许多种情绪杂糅其中,汇成一句温柔似水的低喃。
陆纨只是神色淡淡地说:“我们当初有言在先,不是吗?”
纪明意微微瞪眼,见他一副公私分明的模样,她遂也犯起倔性,咬着牙伸出了左手。
陆纨看向女孩儿白嫩的掌心,他眼里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情绪。
他拿着戒尺,只听得“啪”、“啪”、“啪”三声,陆纨不轻不重地在女孩儿娇嫩多肉的掌心上扇了三下。
纪明意自小娇生惯养,来到这个时代以后,还真没有挨过打,因而全身的皮肤都娇气得很,如此挨了三下后,她的手心霎时变得又红又肿。
纪明意眼角通红,卷翘的睫羽处似有一处晶莹。
她抹了抹脸,耸着肉肉的鼻尖问:“郎君打完了吗?”
陆纨见女孩儿骄横的模样和以往都不大相同,情不自禁多瞧了几眼,他低声问:“不服气?”
“没有。”纪明意的长睫一颤,她嘟唇说,“就是打得我好痛!”
陆纨微一勾唇——他方才只使了三分左右的力气,不过是气势上凶煞些,也是纯心想要吓唬她,免得她日后再信口开河,说了又做不到。
君子一诺重千金,陆纨是个君子,生平最重承诺,岂能接受正室妻子言而无信。这次只拿戒尺轻打三下,只算是略施惩戒,业已是他不小的妥协了。
九郎小时候没完成课业,他所遭受的惩戒可比这要严重得多。
陆纨放下手中戒尺,好整以暇道:“我瞧瞧。”
纪明意伸出手去。
陆纨顺势用力地握住,瞧见女孩儿的手心果真是白里透红的肿泡起来。他嘱咐说:“不提重物,多敷几道药,明日会消下去的。”
纪明意扁着嘴,轻轻“哼”了下,这声哼不仅仅因为自己挨打,更多的是她感觉方才好像被陆纨当作小孩子在对待——她自上初中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因为漏写作业而挨打的事情。
这一刻,内心的羞耻感比掌心上的些微疼痛更占上风。
她闷声闷气地说:“不要敷药。若是给我的丫头瞧见,岂不是阖府的人都晓得我挨了郎君的戒尺。”得多丢人啊!
坦率讲,纪明意有种即将社死的感觉。
陆纨笑问:“那我晚上给你敷?”
纪明意同样摇头拒绝,“不要。”
“我自己敷。”
陆纨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从刚才放戒尺的屉子中,又取出了一管药膏来。不等纪明意发表意见,他已自顾自打开,而后轻柔而缓慢地将此药膏在纪明意的掌心处涂抹开。
陆纨的一双手是做学问的手,和陆承的修长有力截然不同。他的手虽也骨节分明,却冰润而雪白,像是一抹凝霜,他只两指指节的地方有几处薄茧。
陆纨认真小心地在纪明意的掌心上揉搓,一下又一下,力道时而重,时而轻。他的小指指骨偶尔还会顺势滑过纪明意柔嫩的掌根,但又很快收回,仿佛那不经意的触碰是搔过她掌心的羽毛,一触即飞。
他的神情沉静而冷淡,一身气质一丝不茍,似乎还是如山巅的霜雪一般,泠泠冷冽。
纪明意却在他的动作里,莫名读出几分暗示,那是专属于成年人之间的信号——好像陆纨不是在为她上药,而是在通过亵玩她的柔荑,达到某种采摘发泄的目的。
她忽地开始脸红心跳。
须臾,陆纨拧上药膏,他面色如常地叮嘱说:“这药消肿止痛的效果极佳,短时间内注意不要碰水,明日再敷一道,当能好全。”
纪明意低低“嗯”一声,她略微不自在地抽了抽左手,却没有抽回来,她的掌心依旧被陆纨坚定地握着。
纪明意的思绪有些凌乱,这份凌乱从昨晚那句“快点长大吧”开始,她哑声道了句:“郎君?”
陆纨的神情温柔,动作却不乏强势,他轻轻将他的小妻子拉近至自己身边。他专注地看着她,突然慢慢伸出手,用温热的指腹替她抹掉了眼角的那一丝晶莹。
他的嗓音温和:“别哭了。”
纪明意本来都忍住了眼泪,被他这样低低地一关心,不知怎么,反倒霍然生出几分陌生的委屈。
她扁着嘴,几颗眼泪霎时“啪嗒”地滴到了陆纨白润的手背上。
陆纨只好将她搂在了怀中轻哄,他用宽厚的大掌拍着她的背问:“还疼吗?”
纪明意的红唇嘟起,眼泪汪汪道:“疼!”
“我再帮你吹一吹?”陆纨道。
说罢,他真的俯身在她掌心轻吹。他向来如仙高雅,如鹤白洁,是众人眼里不染尘埃的人物。
可纪明意偏偏从自己手掌经受的这股滚烫的热气中,品咂出几分情|欲的滋味。
她喉头紧张地咽了咽。
少顷,陆纨直起身子,他双手依旧圈着纪明意。再开口时,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丝不同于之前任何时候的性感:“好一点没有?”
纪明意怔了怔,回道:“好多了。”
陆纨于是笑笑,他揉了揉她的耳垂,直把纪明意的耳垂揉得发红,像是一对小猫耳朵般,他才收回手。
纪明意察觉到男人这一刻不太一样,毕竟还光天白日,又是在书房。她害怕有人会像上次那样贸然闯进来,她犹豫一会儿,忽然足尖点地,缓慢地从他膝头爬起。
双臂上的那股暖香顿时消失,陆纨凝视眼前的女孩儿,只觉某处起了无从纾解的胀痛。他从来不是贪欲之人,可眼下居然只想把他心爱的小妻子再次拥在怀里,让她哭泣,让她颤抖。
只是……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
陆纨极力按捺着心头那份令人摇曳的春意。他平定着心绪,岔开话题说:“既然好多了,来,阿意,在桌案前坐下。”
“缺的八张,从今日起每日一张,八日后全部补给我。”
纪明意这下是真的呆了,她惶促地说:“啊?”
这这,咋还让人负伤写作业啊!虽然负的乃左手……
陆纨的眸光是一片不容辩驳的笃定,他淡淡看着她,纪明意只好扁起唇,与陆纨一道在桌案前坐下。她执起笔来,一笔一划开始写字。
这几个月里,纪明意练字倒不是纯为了应付差事,也有真心刻苦之意,因而她还记得陆纨交给她的东西——她的腰肢和脊背挺地直直,手腕与手指的姿势也很端正,再观其下笔就可发现,比之两月前的一□□爬字,她已然有了不小的长进,虽不如陆纨的字那般有风骨,但形与神也都开始初具雏形。
陆纨收到她的书信时,便知道她说练字并非在敷衍自己,端一看她这坐姿,心中更满意熨帖了一些。
他不喜欢虚伪矫作的人,也不喜过于娇气的女子。似阿意这般,三分刚强,五分似水,再带两分灵动骄横,恰恰刚好。
陆纨在日光中凝视她片刻,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半晌,他终于转过了眼,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
这边厢,陆承在花厅里量完衣裳后,拐了一脚去书房。
从花厅回陆承自个的院子,可以经过书房,也可以不经过,端看走路之人如何想——他知道纪明意今日跟他爹一道在书房,所以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书房的方向。
待到书房门口时,陆承透过窗户远远瞥了眼,见纪明意和自个爹的影子成双成对地映照在窗纸上。
显然两人正挨着在桌案前坐下,好像是一副举案齐眉的架势。
他意味不明地顿了顿,想一想,终于也迈开腿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