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已经敲了好几下门。
陕西本就多风,普通百姓所居住的多半是牢固的瓦房,太平手都敲酸了,见无人应答,她便说:“夫人,屋子里多半没人,小子不定跑哪儿野去了。”
纪明意却耐心道:“再等等。”
又过得一时三刻,才有个年迈的老媪过来开门。老媪面黄肌瘦,身姿微微佝偻,一头乱发比之柳昀有过之而不及,身上的衫裙也是破破旧旧,灰尘满身。
见到他们,老媪面色苍白了几分,一开口时,嗓音如破锣般沙沉,她低声问:“几位贵人是?”
纪明意笑笑,慈和温柔地答说:“我是昀哥儿的朋友,敢问他在家中吗?”
一句“昀哥儿”,让老媪的神情古怪起来,她偏头咳嗽几声,摇头说:“不在。”
“那我不多叨扰。”纪明意礼貌地道,“改日再来寻他。”
老媪打量的眼光轻轻在纪明意身上逡巡一圈,她哑声道:“贵人等等。”
“老身记起来了,贵人是几日前送哥儿回家的夫人,”老媪笑了笑,面上的皱纹如松树皮般枯褶起来,她说,“贵人如若不嫌弃,请进来坐坐。昀哥儿每日申时三刻会返家,眼下也要到时辰了。”
纪明意等的就是这句话,便从善如流地应下。
她带着馨儿和太平一道入了柳昀的家中。
柳昀住的屋子比纪明意想象中还要简陋,不过一居室,居室里摆着一张堪堪睡得下两人的旧炕,还有张破旧的胡床。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满满的药味儿,没得熏人。
太平进去后,不免皱了皱鼻子,倒是馨儿和纪明意皆神色如常。
老媪请纪明意在胡床上坐下,她给纪明意倒了杯清水,捂嘴先咳几声,带些窘迫地道:“寒舍粗鄙,无精致茶水可供招待,实在委屈贵人了。”
纪明意说:“无碍。也别唤我贵人,我不过是个商贾之女,除了有些银两外,通身再无别的金贵之处,当不起您一句贵人。”
老媪见她长的瑰丽绝伦,言辞又极为谦和,心中已添几分喜欢,忙说:“那老身就唤您一句夫人。”
纪明意见这位老媪虽外表穷困潦倒,但是动作规矩,言语谨慎又有条理,不像寻常的农妇出身,心中更是对柳昀的家世有些微的猜测。
她说:“都随您。”
老媪擡眼,因为接连咳嗽,嗓音已有些吃不消。她低哑道:“老身听昀哥儿提起过,说您想在西安府中开间医庐。老身斗胆问一句,世间生财之道如此之多,夫人也不是岐黄之家的出身,为何想开医庐?”
纪明意的嘴角抿出一个生动的酒窝,她说:“不瞒您。托了父辈的福,我如今唯一就是不差钱,倒不是为了生财。”
“民生多艰,尤其女人,想要在这世上存活并不容易。办医庐也只是想尽点儿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纪明意说,“我确实有想请昀哥儿当我们的坐堂大夫的意愿,不过,他最好是当顾问。我这医庐,日后大多是做女子的生意,他一个男孩儿,少时还好,待大了恐怕多有不便。”
老媪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她沉默少顷,没说话。
正好这时候,柳昀从外头推门而入,见到纪明意竟然在自个家里坐着,他皱起了眉,脸色冷了冷,蛮横地道:“你怎么跑我家中来了!”
老媪先行斥说:“昀哥儿,怎如此没礼数,还不来向夫人赔礼。”
柳昀闷闷站过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着纪明意。须臾,他只好道:“对不起!”
纪明意笑笑,大方地说:“没关系。”
“我见你几日不来寻我,怕你又惹出了事儿,所以过来探听一二,不想你竟然不在家中。”纪明意好心解释了一番。
柳昀斜眼看她,言辞不善地问:“你没在我阿嬷面前胡诌吧?”
“我家夫人最是好意,特地挑了好东西来看你和你阿嬷,你还如此不识好歹!”纪明意身后的太平听到柳昀如此出言不逊,便凶巴巴地开始教训。
她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两袋药材重重放下,神情忿忿。
柳昀一眼便看出这是冬虫夏草、党参、何首乌、三七、黑枸杞等药材,全都品相良好,在市场上算是上等的一品,且恰好能医治他阿嬷的咳疾。
见此,柳昀站直身子,收敛了身上所有野性,他好声好气地道了声谢。
纪明意笑道:“不过是昨日清理库房时所得,反正闲在家中无用,拿来做个顺手人情而已。”
纪明意说得简单,但柳昀心知必然不是如此。不说别的,单论这种品相的冬虫夏草,就不易得。
柳昀规规矩矩地又对她躬身做了一礼。
看他终于肯低头,念起纪明意的好,太平这才冷哼了声,心头气消下去些许。
馨儿也在跟前帮腔说:“夫人是我见过的最好心的女子。若是二位有能够帮忙的地方,还请二位尽力相帮,奴婢先替夫人给二位行礼。”
柳昀擡眸,饶有趣味地打量她问:“你又是谁?我此前几次都没见过你。”
“馨儿是我的丫头,”纪明意介绍说,“日后会去医庐打下手。”
柳昀这才道了声“哦”。
老媪作势捂嘴咳嗽几声,柳昀神色紧张起来,忙去倒了杯水递给她,老媪喝下,润唇后方开口说:“夫人的话,老身和昀哥儿都听明白了。老身先替昀哥儿感谢夫人擡举,容老身与哥儿商量几天,三日后,必定给夫人一个肯定的答复。”
纪明意点头说:“好。那我回府去静候佳音。”
说着,她缓慢起身,道了句:“阿嬷保重身体。”
老媪笑笑,柳昀也神色复杂地看她眼。
搀扶着老媪躺回炕上后,柳昀送纪明意出了屋子。
送完纪明意,柳昀回房去,老媪一边咳,一边问:“昀姐儿,你是怎么想的?”
柳昀僵硬站在那里,擡眸道:“阿嬷以为呢?”
“这位夫人秉性温良,身份也不过于贵重,可以依托。”老媪的嗓音撕裂,她沙哑着声音说,“你祖父当年触怒太后,惹得满门流放,柳家如今只余你一人,昀姐儿你切莫生起报仇的心思。阿嬷总会老的,日后必定先你而去,只愿你做个平常百姓,保全自身,安分度日。”
柳昀的祖父柳瑾生前为宫中御医,几年前因为一件宫闱旧事,触怒了光熙帝的生母张太后,柳瑾被削去官职,全家抄家流放。柳昀身为柳家独女,出事时刚满六岁,本是该被卖进教坊充作瘦马歌姬,中途却被贴身老仆李嬷嬷倾尽家财救了回来。
李嬷嬷带柳昀途径多地,最后辗转来到陕西落脚。
柳昀年幼,她生得眉清目秀,虽然被救下,但是在教坊中也受了不少蹉跎。她遂认为女子美貌不过一张催命符,于是将自己名讳中的“芸”改为“昀”,又终日抹黑着脸,顶一头枯草般的头发,只做男童打扮,打算终其一生便以男子的身份存活下去。
柳昀说:“我不报仇。”实在是仇人的身份太过贵重,她一己之力难以撼动。
她思索了番,轻轻道:“应下这位夫人也无不可,我与她打了几次交道,见她人善钱多,的确没甚么坏心。阿嬷你的病需要好生将养,应下她,咱们能攒钱,换个更好的房子住,也能给你买名贵的药。”
李嬷嬷听到柳昀竟然是为了自己答应,忙咳了几声,着急道:“昀姐儿,你别犯糊涂。我这是咳疾,将来只会拖累你,你应当知道,咳疾无药可医——”
“阿嬷!”柳昀的倔性上来,不耐烦道,“那便这样说定了。”
“我明日去向她回话。”
李嬷嬷叹说:“昀姐儿……”
柳昀爬上炕去,两只青涩的小手牢牢抱住了李嬷嬷,一副势必与她相依为命的样子。李嬷嬷眼中含泪,久久不言,终于也顺势抱住了她。
柳昀是个行动派,既然说定了,她第二日就去找了纪明意。
两人心平气和地谈好了待遇方面的问题。柳昀甚至自觉对不住纪明意,向她保证将来等拿了工钱,定会将她荷包里的四两金悉数还给她。
纪明意只是笑笑,倒不在意。只是向柳昀反复强调了,她们这个医庐主要针对女子,问她可擅长妇科方面的病症。
柳昀的祖父恰好就是妇科圣手,对妇女之症最为了解。柳昀虽然年幼,但是自小被抱在祖父膝头听训,她又悟性极高,所以向纪明意再三担保没有问题。
纪明意遂随她去了。
反而林妈妈不放心,认为柳昀不过一个十岁孩童,岂能取信于他人。这些日子里,林妈妈也在外寻觅了一位女医,说是女医或许不太恰当,这位谢婆婆更善于接生,只是粗略懂些岐黄之术而已,但是在西安府的产婆产妇里头名气挺大。
林妈妈认为,既然是要做女人的生意,那么这位女大夫值得录用。
纪明意最后将谢婆婆和柳昀都放在了医庐里。谢婆婆年长,又经验丰富,便由她先坐一把手,柳昀和馨儿做其副手。
柳昀没有主动说破自己的女子身份。碍于男女有别,于是她只好答应纪明意,会慢慢地将一些不涉及家学的皮毛知识传授给馨儿,好让馨儿肩负起“望闻问切”中“望”的作用。
忙碌了好些时日,纪明意的医庐终于张罗好人手,即将正式开张了。
开张前,纪明意给医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了凡堂”,然后这名字在这日晚膳后,得到了陆承的嘲笑。
陆承戏谑说:“了凡?这不像医庐,倒像是家尼姑庵。”
自从陆承向纪明意表过情之后,纪明意便有意无意避开了他,谁知每每见面时,陆承却坦坦荡荡,好似那日没有说过那番话一般,倒让纪明意觉得自己在枉做小人。
而今听到陆承这样讲,纪明意眼皮一跳,她问:“那你说叫什么?”
“清风堂吧。”陆承道,“清风代表着温暖和希望。”
清风堂,听着颇雅,寓意也不错,纪明意采纳了。
她停顿了下,忽而沉静地说:“其实你读书,倒不是全读进了狗肚子里去。”清风堂这样的名字确实比了凡堂顺耳太多。
陆承的眸光不善——时隔多日,他居然又被这个女人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