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心里打鼓,不明白新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欠身施礼:“是。”
纪明意又问:“方才你陪柳昀进屋里的时候,见到他家中,除了他外,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松柏见纪明意不再提及陆承的话题,心里如释重负,提起精神回说:“小的见到床榻上还有位体弱的老媪,估摸是病了,断断续续在咳嗽。”
纪明意见柳昀那会儿一心急着在天黑前回家,心中就已猜测他家中大约是有人在等候,而今一问果然如此。恐怕他之前偷钱也是为了给那位老媪看病。
她说:“明白了。”
“你且去。”纪明意终于道。
松柏口中称“是”,向她行礼告退。
目送松柏的影子离去,纪明意轻轻捏了捏眉心,她眼睫低垂——如今看来,九郎这是才情窦初开,这一番不伦的情意她应当怎么招架?
纪明意只觉心乱如麻,可真是棘手啊。
松柏回去后,又遭到了陆承的盘问。
陆承正坐在书案前,握笔在仔细描绘什么。
松柏遂规矩地将在纪明意跟前回的话重头复述了遍,他道:“小的不敢擅作主张,都是照公子先前叮嘱的作答。”
“不错,”陆承头也不擡说,“明日批你一天假,稍后自去领赏钱。”
“是!”松柏欢喜地应道。
边应,松柏边走到书案前为陆承添上油灯。
他远远就瞧见陆承在纸上挥翰成风,本以为公子是在专心作诗或者念文章,走近了才发现,陆承居然是在绘画。
所绘之物……有些奇怪。
松柏禁不住问:“公子画的是什么?”
“手钏。”陆承将最后一笔完成,他放下毛笔,认真沉静地吹了吹纸上干涸的墨迹,得意洋洋地侧首问,“怎么样,这个样式如何?”
松柏打量了几眼说:“应当……不错吧。”
他苦笑着补充:“手钏是女人的东西,小的实在不懂。”
“没关系,”陆承哼笑,“过几天去家首饰铺子里,找个手艺好的工匠,打出来看看就知道好不好了。”
松柏称是,过会儿还是没忍住问:“公子好端端地,打手钏做什么?”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映得少年的脸色也有种别样的温柔。
陆承一本正经地说:“我今日弄坏人家一个,答应了会赔。”
“不管她在不在意,”他的尾音轻下去,“但我不能食言。”
松柏愣怔,心想:公子今天没和什么女郎接触过啊,去哪里弄坏人家手钏?他正神思不属的时候,却见陆承微冷的眼风淡淡扫过他。
松柏立感如芒在背,连忙牢牢闭紧了嘴,半字不言地保持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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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迷人眼的苏州府。
陆纨从老师银川先生处告退,同门师兄史光正见到他,走上前去,笑着道:“这不是沛霖,看样子刚从老师的屋舍出来,这是老师又给你单开小灶了?”
史光正在上届乡试中考中举人,也打算在明年的春闱中大展身手。他入师门的时间比陆纨早,岁数也远远大于陆纨,如今却与陆纨在同一起跑线上,难免有些意气不平。
面对师兄这样软钉子般的话,陆纨只是如往常一般,温润地说:“师兄言重,我不过是找老师探讨书画上的技巧。老师也知晓我颇好此道,所以不吝赐教。”
史光正却哈哈大笑说:“谁人不知你陆沛霖书画皆佳,是所有学生里最得老师真传的一位,又何必在此特意卖弄?”
陆纨心中极为厌恶这等爱搬弄口舌是非之人,面上终于冷淡下来。
另一位师弟齐静年听到他二人谈话,过来替陆纨解围说:“史师兄,老师偏爱陆师兄,你若对此不满,大可去找老师理论,在这儿向师兄弟口出狂言,算什么英雄,又岂非君子。”
史光正也晓得嫉妒是小人行径,不过是看陆纨一向不与人争锋,方才放肆了几分,如今被人当面戳破,他也显出难堪之意,最后红着脸拂袖而去。
齐静年微微摇头,轻斥说:“此等心胸狭窄的小人,居然配做我们师兄,真是晦气!”
他复又对陆纨说:“陆师兄,你的脾气实在太好了,当面骂他一顿又有何妨?”
陆纨的面孔在阳光下显得很平静,他轻描淡写道:“口舌之争颇为无趣,争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与其费心争执,不如回房多看几本书,多做几篇文章。”
“陆师兄这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作风,小弟可学不来,”齐静年啧啧道,“小弟脾性不佳,素日最爱与人一较长短。”
陆纨笑笑,用诚挚的语气说:“齐师弟这样少年意气也很好,还与犬子有几分相像。”
齐静年面色古怪道:“方才还说陆师兄你脾气好,如今怎么竟占起小弟的便宜!”
这不是委婉地说自己是他儿子嘛!
语毕,陆承与齐静年一同忍俊不禁。
两人素来交好,此刻更有惺惺相惜之感,齐静年于是主动相邀说:“听说今夜倚翠阁有位清倌人梳笼,陆师兄可要与小弟同去?”
时下士大夫狎妓之风昌盛,甚至以携手狎妓为上流雅兴,从而衍生出一词为“同靴之谊”。①
因此,齐静年说起此事儿来并不脸红,反而颇有两人情谊深厚的意思。
陆纨双目清凉,冷静而坚定地拒绝了:“某生性喜静,且耽于声色易迷失自我,便不凑这个热闹。”
“是小弟糊涂才对,”齐静年嬉笑一声,说,“忘记了陆师兄方新婚燕尔,都说小别胜新婚,想必陆师兄还惦念着家中娇妻,怎么会有心思出门去倚红偎翠。”
陆纨的眸光淡淡,不置可否。
齐静年说:“我听老师的意思,以免节外生枝,他预备在下个月带领我们直接从苏州乘船出发,上京备考。”
“陆师兄可要一道?”
陆纨顿了顿,坦然说:“不了。家中还有些杂事处理,下个月我要返家一趟。待过了九月,我再从陕西启程,届时直接在京城与诸位汇合。”
“陆师兄是有家室的人。”齐静年上前一步,感慨地拍了拍陆纨的肩膀,“令小弟羡慕。”
陆纨面不改色,只是温润地微笑。
回了房里后,陆纨从抽屉中取出几封书信来。
他离家至今,他的妻子一共给他寄了三封信,纪明意文采平平,信上所写无非是些唠家常的话。
诸如“我采了些青杏酿杏梅酒,已埋在树底下,等郎君回来一同品尝,不知道这酒的味道如何。”或者是“我打算在院子里栽两棵树,一棵枇杷树,一棵桂花树,郎君看好不好?”
通过这些浅显文字,陆纨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的小妻子在院中忙碌活泼的倩影,他不由莞尔。
放下纪明意的家信后,他又撚起儿子的信瞧,这么久了,九郎只寄过一首小诗。
不同于纪明意信中的平淡,陆承选的却是首临别托意、寓意苍凉的诗。陆纨盯着末尾一句“寂寂寒江明月心”看了半晌,始终不明白九郎想表明什么。
何来的寂寂寒江,何来的明月心?
人在异乡,唯有家书可寄相思。
算一算日子,西安府的院试会在今年七月举行,而今已然六月中,他离家已然有几十天。不知道在这段时日里,阿意可否成功劝说了九郎好好参加院试?
更不知道他二人相处得如何,是否和睦?
陆纨摩挲着玉佩,这一刻,他突然无法克制地想念起妻儿。
既然苏州这边的事已了,或许自己可以禀明老师,看能否早日启程归家。
陆纨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