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刑场居然立在了宫门外,这不合规矩,却无人指出。
而一身干净的白色囚服,衣袂飘飘的奚九酒,一步一步卖上那个高高的、崭新的刑台时,更是完美符合所有百姓关于无辜受难的想象,就像是神话传说里,替人受过仙女,要历完了劫难,回到填上去了。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炽热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衣袂发尾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真若要冯虚御风,化光而去。
终于,都要结束了。
奚九酒透过刽子手举起的刀看向监斩官,居然是李崧。
殿下不像是这么残忍的人啊,是李崧要送她最后一程吗?
奚九酒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给了他一个最美最灿烂的微笑,然后闭上了眼,坦然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来送啊,那也好。
李崧把令箭捏的嘎吱作响,几乎要脱口而出……
“刀下留人!”
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那是攒竹的声音!
奚九酒豁然起身,哪怕那声音沙哑,哪怕灌满了风,她也能立刻分辨出,那就是攒竹的声音!
攒竹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口唇面颊都被沿路风霜刮得开裂,泛着血丝,可双手却高高举起一卷长长的布帛。
“刀下留人!”
围观的百姓和护卫的禁军让开一条道路,攒竹滚下马背,踉跄两下才站稳了身子,手上的布帛依旧高高举起。
“奚九酒于岭南立黎明村活民十万!此乃奚九酒总结岭南赈灾心得之《赈灾策》!奚九酒有功于过!百姓不舍其死!民女攒竹挟岭南百姓万民书,求陛下开恩,饶奚九酒一命!”
李崧满眼都是那布帛,那就是奚九酒的生路所在!着急得忘记了一切安排和台词,张口便是:“打开!”
“豁!”
长长的布帛卷如同旗帜般抖开,在风中烈烈飞舞,深深浅浅的血渍干涸成深褐的颜色,汇集成震撼的图案。或是完整的出生籍贯,或是一个简单的名字,或是只有一个深重的指印,每一个痕迹都是一个奚九酒曾经救下的人命。
在《长生殿》的盛行之下,奚九酒在岭南立黎明村,安顿庇护十万流民的事在长安已经人尽皆知。
一个人往往一生都不可能见过十万个人,于是十万人命就成了一个超出想象的,轻飘的,空洞的数字。
可当这张万民血书轰然展开,那些指印、人名和籍贯仿佛还带着未散的血腥味,那十万流民的概念,才终于有了锚点,一点点具象出相似的影子。
绢帛很长,围观的百姓从头看到尾,时而能从中看到相似的名字,时而能看到熟悉的地址。
“楚州……那里也遭灾了吗?好久没去过了。”
“寿州,寿州……老家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也有人逃到岭南去了?”
“刘大俊,我哥哥也叫大俊呢。”
那些,都是沉甸甸的,真切切的,人命啊!
窃窃私语重重堆积,化作庞然的声浪。
“原来她救了这么多人啊!”哪怕是十分之一的人签字落指,就能填满一捆绢帛,转了这么久还走不完呢!
“奚娘子真的是个好人啊!”
“陛下,请饶了她一命吧!”
“是啊,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死啊!”
七嘴八舌的声浪嘈杂,逐渐汇成同一个声音。
“请陛下开恩!饶奚九酒一命!”
声浪排山倒海,如海浪般一次次拍打着逞强。
“阿娘,是时候了。”宫门的城楼上,李令月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一出故事,得有一个明君英主应百姓所请主持公道,才算是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民心所向,如何违背?”天后擡手,“摆驾!”
于是百姓的声浪拍开了重重的宫门,引出深宫里的帝王。、
现在,她要走入民间,伸张正义主持公道了。
金吾卫开路,宫女内侍摆足了仪仗,簇拥着那身穿华贵礼服的天后。
李令月看着那道身影走到攒竹面前,接过她手中的《赈灾策》和万民血书,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就这样走下去吧,走到那个最高的宝座上,开创一段崭新的历史,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达成心愿的,陛下。
天后草草浏览过《赈灾策》,发现这不是拿出来凑数的道具,的确是有着建设性和可行性的治国方略。
但想到是奚九酒写的,再想想她在朝堂上掀翻韦兴时表现出来的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她居然一点也不意外。
天后要好好考虑,到底要怎么用这个奚九酒了,之前觉得这是一把好用的刀子,现在看来,这或许还是个能干的臣子。
转身,面向匍匐在地,却又忍不住偷偷擡眼看她,眼中写满了渴盼的百姓:“朕闻百姓所请,念奚九酒为父老伸冤惩治恶逆,特赦奚九酒从逆之罪,其他一干罪责发回重审,准折铜免死,狄卿,此时便交给你负责。”
狄怀英跨出一步:“臣,领旨!”
攒竹当即欢呼,可一月之内跨越三千里路程已经让她虚弱至极,摇晃两下勉强支撑着身体。
而比她热烈的,是百姓的欢呼!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真挚热烈的欢呼响彻皇宫之前,渐渐的,杂乱的声音汇聚成一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