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本地士族好歹有些根底,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还能冒出个人来找事儿?她奚九酒既然不愿为我妾室,我也没必要护她周全,交出去算是全了岭南士族一个面子,省的日后找我麻烦。我跟他说了,背信弃义不好听,我不会帮他们,但也不会救她。”
反正也不用他来救。
黎明村的事全是奚九酒在操办,光是安置流民就得有几个月,她要是没了,黎明村不说分崩离析也会恒生波折,韦兴要是想安安稳稳接这份功劳就得把奚九酒护全乎了。
用人之道,无外乎示之以威,诱之以利,韦兴让奚九酒顶了那么大个罪过难免人家心存怨望,正好此时神兵天降救人性命,也好让奚九酒尽心竭力,认真做事。
但是和韦兴的勾连,薛默连秦思都不愿意提起,反而饶有兴致得揣测:“你说岭南士族和奚九酒,这次能活下哪个?”
秦思怔忪:“啊?那,那当然是士族,他们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奚娘子没了您的庇佑,对他们来说不是说碾死就碾死了。”
“你太小看奚九酒那个女人了,她啊,本事着呢。”薛默兴致勃勃得等着看热闹,“她可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性子,岭南士族要杀她,若是这回她没死,嘿,奚九酒要是能让他们族里逃掉一条狗,都算她无能。”
二圣和公主都在打压士族,若是她能把岭南士族为之一清,这份功绩交上去,应当能更多得些青眼?
而且,若是奚九酒死了,韦兴接手黎明村有了麻烦,那是他无能,要是奚九酒真的凭借自己活下来而韦兴见死不救……
她真的能尽心竭力帮韦兴做事?
十二年前五州灾荒,韦兴自己捞了个盆满钵满却害得他身陷险境死里逃生,真当他忘了不成?后来韦兴自己金蝉脱壳,他们这些侍卫虽无过也无功,还因办事不利遭了厌弃,他便是这样被发配西域,要不是当年侥幸抓住了另一个机会,他如何能有今日?
能给韦兴找点麻烦,他乐意之至。
薛默越想越觉得此事甚妙,一石数鸟,实在是精巧绝伦,不由得乐出了声,没留意到秦思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一点惊骇。
……
飞霞相信秦思。
她们都依靠薛默,身家性命前途未来都在薛默身上,秦思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违背薛默利益和意图的蠢事:“既然你知道谁才是你的靠山,给小姐妹留些纪念又有何妨?这点小事,何须搅扰使君安宁?”
秦思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飞霞问道:“只是我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真的这么好了?”
飞霞知道秦思对奚九酒的顾忌
她自己出身卑微,又无儿女傍身,是既怕奚九酒抢了她的位置,又怕奚九酒得手后的报复,所以她想要交好,却不甘心真正放手赠权做事,拧巴得虚伪得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秦思咬咬下唇,最后决定说实话:“飞霞姐姐知道我的出身吧。”
外人虽然都在传秦思是大家之后,因为仰慕薛默伟岸才自愿为妾,实际上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方便秦思行事也给薛默脸上添金的说辞罢了。
她实际上不过是买来的瘦马,作价一百三十贯钱。
飞霞不接话,她也不知道秦思如今会不会忌讳提起曾经的出身,多一句嘴平白结仇,何必呢?
秦思自己提起来了:“我也曾经是好人家的女儿。十二……现在是十三年前了,十三年前大灾荒,我跟随父母离家逃灾。
我们不知道逃到哪里能有一条活路,一路乱走,当时一起逃出去的还有好多人啊,就一路走,一路死。
先是我阿耶,为了抢粮食,肚子里被捅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我和娘拼了命才没让阿爹变成他们的粮食,可最后,还是看着阿爹咽了气。
走到扬州时,阿娘也熬不住了,不知道害了什么病,要死了。她迷迷糊糊的时候说,想吃馄饨。我想让她吃上混沌,就把我自己卖了,给我娘换一碗馄饨吃,让她饱饱得上路。”
秦思擦一把不知道何时溢出来的泪水,仰头让眼泪倒流回眼眶:“黎明村多好啊,我给他募捐的时候就时常在想,如果当年,也能有个黎明村,我们也能有个地方去,我阿耶阿娘是不是就不会死,我就不用……”
那些在调教瘦马的院子里苦熬的日日夜夜,细细的竹条抽在身上的时候,跪在院子里顶灯的时候,饿着肚子控制身形的时候,偷吃被抓打得吐出来还要被针扎的时候,她都在想着,要是当时有人能救救她们就好了。
她没有人救。
可现在有人救别人了。
这是飞霞第一次看到秦思落泪。
她以前从来不哭的,不是因为她真的性情爽利大大咧咧,而是她的眼泪惹不来怜惜,只代表麻烦,代表给人惹麻烦,轻则挨打,重则被弃,沦落更悲哀的深渊。
“我猜不透使君的心思,总归使君并没有想让她死。我和她没什么交情,但我总盼着她活着,盼她长生永寿,盼她喜乐无极。也许他日,再有这样的灾荒,她还能再弄一个黎明村。那时候,跟我家一样的别人家阿耶阿娘就不用试,跟我当年一样的小姑娘就不用把自己卖了……哪怕是能少卖几个呢?”
少卖几个。
飞霞像是被当心窝子踹了一脚,酸到了眼睛里。
如果能少卖几个,她当年是不是就不会被卖到富农家里做丫鬟了?
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做所有的活儿要挨所有的打,或许她当年也可以和那户农家的小姑娘一样,夏天乘凉,冬天赖床。
要不是她越长越漂亮又性格温顺,被高价卖给了薛默的夫人训练为陪嫁,也许她此时早就死了。
飞霞把眼泪逼回去,有一个人哭就可以了,薛默不爱看女人哭,晚上还要伺候他梳洗入寝。
掏出手帕温柔地擦着秦思的泪:“哭吧,晚上我伺候使君,不会有别人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