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风不止，李知擡目，檐角泛白，树枝藏絮，沉在这场杳然风霜中的只有太极宫，没有她李知。
“‘熬’之一字，只能写一半。”她动唇，似是因为这场雪，嗓音愈发清越。
“后半字，自今日提腕。”
宫道上的兵卫巍然不动，任为雕砌。李知收回眼，倏尔转身同青雀相视，“青雀，我得出宫一趟，圣人若问及，只言我去查旧事。”
青雀一怔，将手中的伞递给李知，又劝道：“什么样的大事，外尚书将入宫又要出去？圣人只怕一会儿便可自武德殿脱身，外尚书不若再等等，见过圣人一面，再离也不迟。”
李知却轻摇头，接下那柄伞，“留在殿内的是兵部尚书、户部侍郎、礼部侍郎连同林相。兵部奏河西，户部合该也与战事离不开调，如今一月，来长安崇仁坊的举子无数，只等入贡院科举，剩下两位我若猜得不错，便是今岁科考的主副考官，此三件大事议下来只怕贵主一时离不得。”
青雀面上惊愕起来，便也缓缓点头，“外尚书猜得不错，七八月时蜀中大旱，几乎颗粒无收，闹了饥荒，当时二圣皆逼户部开了度支，而如今各地的军乱不少，城中百姓下涌，又逢寒风大雪，只怕也是为了民事而来。今岁的主考官是林相林正倾，副考官则是礼部侍郎张继。”
李知一双泛红的手拢在袖中，颔首言：“如今朝中，多了不少面貌。”
“是，女圣人这半年，培植不少朝臣。”
霜雪簌簌落在伞檐，堆积愈多，垂着檐边杳然砸落在地。
李知垂眼望着，温声道：“既是如此，我便先离宫。旧事挠心，自出来之时，就极想查证。”
她转过身，踏入茫茫间，朝着宫道之上远行。
刑部狱中思忖太多次，河间王之死，李由林将徐柳这个逃窜掉的罪人，归为与她关系匪浅。可卫寂作为中郎将分明知晓清楚，于是武德殿之下的那一句便显得尤为怪异。
除非，卫寂他，从未秉过这一句话。
细想那时金吾卫是跟着先帝一同入河间王府，她这被刺的一刀，卫寂有何理由不言。
先帝不让外传，他便不会告知李由林么？
她的步履恍然快了些。
长安坊间的雪道人来人往，早已无太多碎雪埋路。
永兴坊金吾卫狱外，一位书生打扮的郎君便踏着一双沾雪鞋履跨进了门。
那执戟望见个生面孔忙拦下。
“某奉令来见中郎将。”
执戟眉一皱，喝道：“奉何人令？”
“奉一位女娘的令。”
执戟眉一挑，问道：“是何女娘？”
正巧卫寂自那廨中将迈步，执戟便声高：“将军，有位女娘要约见你！”
于是廨下的一众人皆扭过头竖起耳朵。
那书生见着卫寂行来，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中朗将，还请借一步说话。”
卫寂听着他云里雾里的鸿门宴，疑心着何时结交过长安城内相熟的女娘，一时忽而冒出李知的脸，细想她今日出狱合该进宫，面上便冷目拒绝，将这戏耍人的书生赶出，可脚却不知为何，真踩着雪行到永兴坊的娽观楼。
推开那扇门，望及一身蓝衫神色淡淡的李知，心下便是一滞。
默然半响，卫寂才动了动唇，唤对尊称，“外尚书怎么，来寻卫某。”
窗外的雪还在飘飞，李知却坐下烧起一壶热茶。
沸声滚滚，那点茶饼没入却又即刻闷然。
“李由林将金吾卫之权上交圣人，可圣人却还未撤了卫将军的位子，只不过无权无事，这半年卫将军过得，可还肆意？”
卫寂垂眼，盯着那双手搅弄茶水。李知所言不错，这话下的深意，他也万分明了。
李由林将金吾卫之权上交，可他的职位并未被圣人移去别处，但也少再启用金吾卫。这半载除了寻街和移转些万年县的犯人，再无其他，闲得一日能卧榻五回。
“尚可。”答出这二字，他便撩袍坐下。
李知手间动作不停，却是话锋一转，“先帝曾嘱咐卫将军些什么？”
那方盖掀，鍑中水如腾波鼓浪，氤氲热气直上。
卫寂擡目，隔着久不散的雾帘，瞧不见那双在狱中半载，不知浸过多少风霜的眼。
关于李知的种种，半年的风声陡涨陡低，他静坐坊间，听着一道道堆砌在她身间的谈言，也会忽而想起与李知的初见。
被郎君护在怀中而落泪，弯身道谢而目红，夕色的鎏金撒在她的身间，拢着光轻微而柔和，而李知似乎只比寻常的女娘，在狼狈中多了丝镇定。
可大雪潇潇而下，相处不多的卫寂，也会轻易驳了当年想法。许是大豫十六年，女娘垂挂睫间的晶莹太过晃眼，叫他望不见那双泪目下所藏，从来不是柔弱无知。
而是洞悉万瞬的敏达。
“卫将军怎么不语？”
“外尚书想听什么？”
李知弯起些笑，“卫将军曾言对我未述过假话，如今，我也只想听真话。”
几乎不给卫寂出声的机会，她便递了一盏将分的热茶过去。
“中郎将，从来只为先帝办事么？”
鍑中沸缓，雾凝成霜，卫寂终于瞧清那双眼。
在狱中诸多所想的答案内，李知择不出一个，而宫道上衣袍掀飞，寒凉顺着皮肤灌进，万事万物清晰入眼，所答呼之欲出——
卫寂，本就是先帝的人。
于宫道之上的猜想，终于在卫寂口中得到证实。
李知眸子轻动，听见那低沉的一个“是”字。
未思索片刻，她便又出声，“既是为先帝办事，如今便也该替二圣办事，李由林既敢将你送出去，定也是对你开始疑心，倒不如中郎将同我一道。”
卫寂接过茶盏的指节一顿。
那眉眼之下，是在雪地里也难减的灼火，“退则碌碌，进则铮铮。抉择，全在中郎将。”
她似乎，急切要去做一件事。
卫寂就着热茶而饮，搁盏之时已然应答。
“外尚书，想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