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寒凉心(三)
忙碌且杂乱的朝堂,仍就在这热得令人难以喘气的天象之下,一点点运转。
八月中,暑夏闷热,清河同李委多奔去含凉殿,这处自大明宫移出来的殿坐落在后宫的凝云阁,依水而建,浮瓜沉李。
女婢内侍候着二圣与太妃太后,垂眼看着连闲话也扯不出几句的纳凉,与朝堂间争执的闷热不同,沁过龙涎香的澄水帛悬挂在旁,阁中是极静的冷。
闲话便落在了太极宫数不清的宫道转角之上。
“凝云阁的差事可是舒心呢,阿姊好福气。”
“那般冷死人的地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见着一同服侍的女婢撇嘴,那内侍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谁说不是呢,浸过的澄水帛挂在那儿,身间确实清凉,但只要你微微一擡头,望见檀椅上面无表情垂坐的二圣,同那静默无声的陈太妃与崔太后,便是没有这凝云阁澄水帛,立在那儿,保准你手心后背,都是发凉。”
女婢难不茍同,又补道:“咱们一立便是一下午呢,连着几天,折也要折磨死人了。”
余下些人听此说辞,倒也如见了奇事,“陈太妃那敛静性子还是说得过去,崔太后那般喜热闹的人,竟也一声不吭?”
“就只瞧着小圣人身边送来的去心荷叶弯柄酒,得了她一句赞。”
“可小圣人与生母也不相谈几句吗?”
“一个称阿姨,一个则称母亲,怎会当面亲近,再加之崔太后可只有一位公主,如今坐在那儿的又正是女圣人,你说四人凑一处,除了无声纳凉,还能谈及何事?”
内侍点头收尾,断了这话头,“咱们呐,是又怕她们相谈,又怕她们不言。”
所幸这点子怪事,淡在了八月未。
九月的热浪不减,李委多去寻陈太妃。母子私下相谈的温情,能冲散朝中太多的逼压与焦虑。
自婕妤到太妃,陈莹太过清楚,这条路是踩着谁人行上来。
“阿扬,朝之一事,我帮不了你,可先皇后是我的恩人,纵使李由林帮过圣人什么,做过什么,也不能忘本。”
李委无声点头。
陈莹将李委抱在怀中,不免眼中泛了些晶莹,“若一切能回到临照殿的旧日,亦或者……”再往前,无诸事发生,她仍跟在先皇后身边,尽心尽力。
她垂下眼,指尖一点点轻抚着李委的头,“罢了,圣人只需记着,既坐在这个的位上,便要尽责尽能。”
“不受虚言,不听浮术,不采华名,不兴伪事。”
“阿姨,我都知晓。”李委自陈太妃的怀中起身,神色郁郁,“儿对不起阿姨,自打封了妃位,儿见阿姨愁颜与日俱增。”
陈莹那点止住的泪,却恍然因此垂下,“从来只有我对不住圣人,可我不敢多言,却也怕圣人犯了糊涂。”
两个被太极宫所驱逐半生的人,陡然被推至高位,不论是自在,还是谋求,亦或者无心,总归此刻相拥殿中而无声的母子,是真正的心下惶然。
十月中,谢愈以给事一职兼中书门下平章事,在朝彻底倒戈李由林,被骂得狗血淋头。可李委尊他为师,立压众折,朝臣猜不透李委对李由林的态度,但观谢愈,便也凉透半边心。于是诡异的上书便辗转至女圣人手中。
朝堂间的风云,瞬息万变。
而谢愈撑伞独行,却还应下那场欠了一年之久的宴席。
平康坊中曲,三人相见,难言的笑意皆藏在各自的作揖见礼中。
郑观坐下倒是叹了一声,“科举一案见你二人之景,犹在脑中,如今一位官拜尚书,一位拜相入政事堂,只余某在大理寺辗转呐。”
“去岁曾言,破开此案,便得畅饮达旦,这一壶酒可是迟了一年之久。”
胡咏思也是跟着举杯,万言于心,却只道出个,“世事难料。”
雅室既未请都知,也无奏乐,只有满桌的菜肴与酒水。三四品的朝官,借着旁室所零星传来的琵琶乐章而饮,席上再难回去的初见肆意,便一目了然。
“谢给事。”郑观捉着酒盏饮尽,恍惚听见自己出声,便是赔笑,“错了错了,如今该称谢相。”他垂着头,眼底不知还剩清明否,一下一下戳着碗中的鱼肉,“你们说,朝臣所追着斥骂的人,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刀俎还是鱼肉?”
没有人答他这句醉话。
桌上狼藉,杯盘倾倒,而两人醉酒卧案,谢愈仍掌杯下肚,眸中清明。
搁盏离去,身后却蓦然传来一声劝。
“谢愈!”
“莫要,走错了路。”
他顿步回头,望见攀着胡咏思的郑观,恍惚想起那时将入朝堂,对大理寺拖压所凝眉,如今调转,他立在此,反被劝诫。
如今旁人所看,与那时的自己而比,究竟又有何不同?
他没有剔透的纯洁,只余世俗的尘埃。
胡咏思眸中的笑意似乎从来便是不达眼底,正如此刻,不笑之时,才是真正的宣泄情绪。
今日之宴,他未开口言朝中任何一事,因为太多的道理,自谢愈踏入朝之中,他便已经,述过太多次。
于是十月尾的秋风,狠狠搅乱所有人的心。
长安城的十一月,不似去岁的寒冬,武德殿中的相公们也未披大氅。李知加封外尚书的制书,终于尘埃落定,这场咬口不松的较量败在了李知要出狱的前两月。
尘埃算作落定,松了口气的清河,头一次离了太极宫,私服入长安坊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