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已然被搁置到木施上,清河悬手未动,只轻道:“牢狱之灾,逃不掉。”
立在屏前的二人听见相视抿唇,挫然垂下眼。
衣已着毕,外头却倏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便听来的中官禀道:“圣人,谢少师求见。”
清河颔首,随即挑开帘帐迈步出去。
“谢少师有何事?”
谢愈未出声,只擡目望了眼立在一旁的李昭仪与武昭容。
“都下去吧,武德殿的政事便由着李委先处理,不必等朕。”
“是。”
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弭,清河才自帘前擡步,行至案边坐下。
“圣人,我为李学士一事来。”
日光炽热,照入殿中,拉得谢愈影子很长。
清河声沉,“怎么,今日朝中谢少师对朕此事处理,不甚满意?非要夺李学士之职?”
终朝之时,是她立压众议,只押入狱,大朝之上,李委于此亦没有辩驳。
“臣不敢。”谢愈拱手,“屏退旁人,圣人该知晓臣的意思,我与李知的情谊,圣人是自早便知晓。”
“我虽与三娘有些分歧,但她的安危,臣从来奉为上。”
清河面无表情把玩着案上的茶盏,听他此话不由一笑,“朕看见的情谊,是谢少师与李由林之间的茍合,这可不是朕一人所言所见,朝中如今对谢少师的态度,你自己该是心知肚明。”
她指节用力,扣上杯沿,已见泛白,“李由林,一个朝官皆恨不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的内侍;一个迫使三娘卷入河间王与昆仑奴案牢狱之灾,手心之伤的奸人;一个使得三娘沾染上晕血之症的小人。这样一个爱重之人的仇家,你谢愈却愿意与之茍合,情义自你口中述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少师何来脸面,提爱重之情?”
透窗的光束一寸寸上移,入目赤黄之色,逼得人眼睫发颤。
谢愈面容倏尔一僵,眸中除去愕然还有悔疑。
河间王与昆仑奴……
原来竟都是李由林一手所成。
“三娘她为何……为何从未与我提过。”
以至如今,他还以为张修才是那时折磨陷害阿九之人。
所以今晨大朝之上,望见由李知所带入宫的张修才会万分惊愕。
“谢少师,三娘不言,你该找自身的缘由,而不是,诘问朕。”清河拍案,已是胸腔起伏。
殿中一时陷入死寂,可谢愈脑中翁然。
从一开始,阿九便对他瞒下了许多事。
若是知晓这些往事,那时李由林所递来的遗诏,还会矫么?
恍惚占据眼眸的,是那道狱中断裂的白绫,是细腻掌心中陡然所生的一道红痕。
“我……”
谢愈面色几近苍白,陷入指尖的痛却无知觉。
殿中无风,可他的衣袍晃动不止。
良久,谢愈睫羽颤动,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臣今日来此,是为了想法子救出三娘。”
“什么法子?”清河终于听得一句入耳,擡起那双目望他。
“去杀张修。”
“什么?”
“派人去刑部狱中杀张修,他不用死但得中一刀。”谢愈擡首,情绪一寸寸收束,沉静出声,“只有做出这样一番动作,让众人皆认为是李由林动得手,今日朝中三娘与张修所言,才有一分转机。”
清河微微皱眉,只觉此法子漏洞不少,“倘若李由林亦是不留他活口,当真弄死了张修,该如何?”
“李由林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在此节骨眼上动手,至少对张修下杀心也会等三娘同他一道出狱之后。不过”谢愈一顿,捏紧指节,擡眸同李竹相视,“若他敢在狱中动手,圣人派去的人,岂不正好让他百口莫辩。”
“只要有人杀张修,和李由林脱不了干系之事,尽可交给言官。”
恰如李竹所言,中官是朝之大忌,这样一道可以报复李由林的机会,谁都不会放过。
褪去那点温润君子的皮,清河似乎在谢愈的眼中望见了少见的凌厉。
她慢慢靠向椅背,忽而出声,“若我今日不曾告知谢少师往事,这法子,你今日会言么?”
“会。”谢愈垂下眼,“李知与我纵有沟壑,填泥引泉,我也要保她安宁。”
阿九有自己的道义,他亦有。
但他,愿意低头。
光束之中的浮尘仍在飘动,清河盯着案前的谢愈,似在考量。
须臾,她挑起眉,讽而探道:“难得谢少师站于朕这一边同杀李由林,只是不知李委知晓后,可会迁怒少师?”
谢愈心中扯笑,拱手动了动唇,“若圣人无心,小圣人无智,或许臣会正大光明立在圣人这一边。”
“此话听起来,或许无耻,但这就是朝堂,行至今日,我已然懂得,朝堂是用野心与无耻所堆砌,初心与本心来作陪,这便称之为忠臣,荒谬又合时的忠臣。”
王朝之后,还有什么在等着李竹,谢愈不敢说,但此时此刻,若想真正将李由林自朝中拔地而起,他唯有与之茍合周旋。
不论最后是二圣,还是其中一人败隐,谢愈都不甚在意了。
握住权利,握住那点无耻与初心混杂的欲念,而后吞下去,他才能做更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