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藏田案(二)
“禀二圣……”孙举拱手于前,颤巍起身,“张修所言,某不敢茍同。”
“当年出长安入剑南,我本奉命去查藏田案,非去杀人。”
孙举的声音虽颤,可落在阒然殿中,却清晰无比。
“孙举!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张修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孙举竟敢在大朝反口。
“是李由林,是他逼你,是不是!”如今孙举若是不愿认,等着他与李知的,就是死路一条了。
耳旁,传来一声哼笑,“这便是,李学士今晨献给二圣而百官的大礼么?”
李由林嘴边扯着弧度,缓缓望向李知。
李知眉心一跳。
那颗攥了太久的心终于沉寂,像是脱水的鱼,几乎要死死捏紧指尖才可喘息。
她倏尔移眼,盯向孙举。
昨日种种细究,犹如笑话。若这人一开始就非向着他们,那所述细节便皆是李由林所引的一盘天衣无缝的局。
被张修所签署的过所文书,被张修派去的孙举,三人所形成的闭环断一处,则悉数的证物便化为一面反网自身的牢笼。
“孙举,昨日你曾言之话,当真一句不认么?”张修仍在不死心地追问。
可拱手之人仍是垂目,低眉惶恐,当真一副被压迫之态,“张郎君说带我入宫是为着查藏田一案,我以为其中有隐情,这才应答跟来,怎知是、是在大朝当着二圣的面,行、行栽赃之举。”
“你!”张修骤然拎紧他的衣缘,只恨不得他的双眸剜死在地。
他一瞬地扭头,死盯向在旁隔岸观火之人,“李由林,孙举是你弄来的!”
“张郎君死而复生,为李学士所救,可孙举死而复生为谁所救,老奴可不知啊,这孙举,不是李学士带入宫的吗?”李由林笑着言:“此话,张郎君该问李学士啊。”
如今听了他这番明里暗里的讽言,张修倏尔回过神,那日街坊碰上孙举,绝非巧然,攥拳沉目之时,已然气极。
“张郎君前些时日暗中跟着老奴的夫人与女娘,不知又是何用意?再者张郎君之死便未曾怀疑过旁的人么?”李由林微微转过身,意有所指,“李学士怎么恰好便能预料到饶州会有一场祸事,她可是未出长安呐。”
李知倏然擡目。
原来,他张修竟还真打了李由林家眷的主意。
如此暴露行踪之举,怪不得此后一路这般顺畅。
“李学士怎的不说话?”李由林拢了拢衣袖,再一次开口。
阶上,李委与李竹望过来,身后,众臣也皆是扭头。担忧与看戏掺杂在一处,悉数倾倒在殿内。
百口莫辩,不若不言。李知如今,当真是体会到如此滋味。
她松开指,绷紧下颌,还维持着败局之中的体面,“妾,无话可说。”
朱门大殿外冉升的高阳照亮天际,几乎亮得刺眼,倒显得内里晦暗一截。
李知眼底的情绪,藏在浓密的睫羽之下,难叫人窥看。可李由林却舒心扯笑,他知道,这一次,李知翻不了身,只能咽下。
“地方官员未经批准不得擅离职守,李学士私藏朝官于长安多时日,且先不算上今日的栽赃与诬陷之最,按唐律,两人合该入狱。”这番盖棺定论等了太久的话,终于从李由林的口中急促吐出。
“所以”他拱手朝北,慢慢一揖,“还请二圣明鉴,如今李学士同张郎君,便不该立在此地了。”
殿中坐立的百官皆听清此话,静默不语者,唯二圣也。
旒珠晃动,发出些细微声响,座上沉目的李竹却忽而开口,“诸位相公如何看?”
“按律,轻则罢官,重则斩首,张司马离开饶州至少三月,那么李学士私扣朝官便也是三月,取从中之罚,罢官入狱是为最佳的惩处。”
阶下,迎合之声不减。
只见张空监两眼瞪直,忽而昏死过去,李使期却一声不吭,望向前方犹如坐定入神。
于是朝中便又杂乱起来,一处叫喊着张空监昏死快请奉御,一处又低语着可怜李御史,从来只有父累及子,如今竟是倒反天罡。
李由林便在一片嘈杂之中,再次拜而高言:“请二圣下令,即刻唤千牛卫,压下李知与张修!”
耻恨涌入心肺,连着天际还未高悬的日色于李知而言,便亦煎熬。
一路随千牛卫擡步下阶,身边一切的百官杂乱纷纷退离,百籁俱寂之时,只听甲胄沙沙摩挲声。
唯有李由林还在相送。
“如今,你如愿了。”李知出声。
李由林叹了一声,抖了抖袖子,“我若是李学士,到死也不会用张修这等,被舍弃之人。”
他笑起来,苍老面容上堆着极厚的褶子,“不过李学士竟会救下张修这等蠢货,倒是出乎老奴意料,这盘棋,本该下得更好才是。”
李知眼中情绪翻涌,已快藏不住,可此话入耳,那双冷而深的眼眸,却蓦然一松。
她缓缓扯起笑来。
是啊,是她心急如焚。
“李由林,你的报应不会迟的。”张修停在原地,自齿间挤出话,却便身后的千牛卫拿着刀柄重重一击,逼他继续走动。
百阶已完,李由林停下步子。
“后头的狱中之路,老奴便不相送了。”
身前人没有迟疑,而是随着四面所围的千牛卫,头也不回地行向武德门。
大朝散得很快。
清河擡臂由着女婢褪下衣袍,李容安便早带着武倚云立在那外头。
“圣人,学士她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