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弯唇,朝前行了一步,“便是。如今朝中在商议三镇要反的兵如何处置,是举兵杀过去,还是连带着河西之地,一道弃给吐蕃与回纥。”
文征霍然自那枯草上起身,镣铐声不止,“我的兵,绝不会反。”
他还是此言。
李知盯着文征,眸中考量色不减。
“文将军,何来如此,底气?”
文征双目已红,带着不甘,“我在北庭已将近七八年,再无旁人比我更了解手中的兵,河西之地,不止是我一人心中执念,更是三镇所有将士心中的刺,我若未在狱中,此刻该领万骑夺河西。”
“咔哒”一声,那面被铁锁悬挂的狱门,忽而被打开了。
缠绕一圈圈的铁链像急下的河流倾泻于地。
女娘的裙摆扫过,已然踏步进来。
“我可以放将军回去。”
“回北庭。”
李知对上文征猝然相撞的目,不疾不徐言:“只要将军能按住那些要反的兵,以及从吐蕃回纥手中,夺回河西。”
“当真?”文征手颤起来,镣铐也随着相撞。这句连张诗柳,谈阳舒乃至圣人都未应允的话,他竟从一位毫无交集的女娘口中听到。
“当真。”
李知垂眼转身,“宫中我有替将军抗住,希望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心中震然的文征听此话,才慢慢回神,他沉声,“你是要靠我争权。”一个与此事不相干的女娘,如何会忽而接下此等事,“是要我记得你的恩情。”
恩情?李知心中发笑,若此战胜,她根本不会让文征活着呆在河西太久。
只要三镇稳住,河西夺回,至少各地的使君,便不会轻举妄动。届时一步一步收拾节度使,文征该偿还的罪与死,也逃不脱了。
只要,文征不反。
“文将军,多虑了。”
她深吸了口气,而后擡步出去。
这是一场豪赌,可她却,不得不赌。
顶着烈日回宫,将行至武德殿外,百阶之下,竟又是跪了一地的朝臣。
李知步子微顿,而后极快越过一众朝臣入内,恰与二圣相视。
李相公只瞥了将进来的人一眼,便哼道:“诸如李知这般身上扯着太多怪事的人,确实配不上加封‘外尚书’三字。”
殿中气氛沉寂,坐着的相公皆是冷脸。
“这是又要给妾,按上什么查不出的罪名?”李知淡声问。
高座之上,李委便朝着她解释:“李学士,河间王之死,依照内侍省与金吾卫所查,徐柳这个逃窜掉的罪人,似乎与李学士关系匪浅。”
李知听此却冷笑,她的视线越过李委,落在他身后正垂立之人。
今日这出戏,唱得万分拙劣。
她讽而开口:“李内侍,怕是不知晓,当初妾随先帝入河间王府,被她身上的女婢所伤了一刀,正是徐柳。我同她的梁子那时便已经结下,若她是我的人,河间王便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死在宫中。”
便见李由林神色微僵,李知却接着刺道:“可惜你只知晓河间王与我的仇怨。”言至此处,李知也如拿刀破开鼓面,不再顾忌与李由林那点交锋的体面,“不过这河间王与我的仇怨是被谁一手塑起,李内侍该是心知肚明。”
那立在后处的李由林已经神情难看,绷着脸驳道:“李学士的话,老奴怎么听不懂?”
李知却已懒得与这芝麻蒜皮的小事费心,只朝前一步,对着二圣作揖,“若外头烈日之下的朝官是因为徐柳一事所跪,那二圣便要审审这些朝官同李内侍的关系了。”
大殿之中独余李知一人的声色如珠落盘般不停,语气亦是愈发冷冽。话至尾处,已然擡头盯向李由林。
“下一次,莫要再用这么拙劣无趣的小事,来恼人心烦。”
李由林既然总要折腾她的心性,那不妨都撕破了脸皮,擡到明面来言,各位相公愿意装着体面做黄雀,她却没这么些闲心作陪。
可笑殿中诸位,皆是心知肚明的老狐貍。
但她李知,已经演累了。
大殿之中微妙气氛独升,众人皆是闭口不言。
李由林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得攥拳噤声,可心却微沉,当初跟着圣人一道同去的,是金吾卫,李知所言,他竟无半点金吾卫曾禀告的印象。
莫非是卫寂故意不提?
谢愈坐在左处,攥紧膝上衣料,又恍然松开,他忽而起身,轻声开口:“李学士,外头朝臣是为着文征。”
他擡起那双久未能停驻在李知身间的目,望见三娘那晃动的紫红衣袍,以及微微转过来的眼眸。
相视之时,谢愈才慢慢惊觉,自打二圣登基,他与阿九成了擦肩而过之客,便如两位从不相熟的朝官。
横在两人之间的,除了李由林,还有五皇子与满堂的朝臣。
“文征之事,我也说过。若出大事,妾一人承担。”
谢愈垂下眼,当着众人的反问:“李学士一人,如何担河西之地与西北三镇?”
一段不远不近地距离,交织着两双掺杂百种情绪的眼。
收手吧,阿九。
用文征,犹如自受凌迟。
这些说不出的话,全然揉碎在谢愈眼眸中,可李知却已然移目转身。
没有人的手可以伸去西北三镇,这一局,只赌文征的那颗初心。
李知撩袍而跪,擡臂而拜,“若西北之局不可逆转,妾自请解职,再不入宫。”
总归,她自踏入宫,便是以赌为始,也不惧,以赌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