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谢愈睫羽颤抖,动了动唇,终于撬开了喉舌,“我……”
“谢少师,王将军。”恰逢此刻垂帘微动,典书弯身进来禀告,“李大监在外头寻你,说是来替圣人传话。”
未说完的话,再一次失了勇气,谢愈垂下眼,吞下那口气起身,转而离开弘文馆。
“谢少师。”阳下,李由林微微一揖。
“圣人传何话?”
李由林弯唇,擡手向前一请,“不若边走边言。”
快近七月的天,连着宫道之上的绿叶也打蜷,水滴子落地一暗片刻便也无了踪迹。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谢少师这几日的默然无声,是受烈日炙烤。
可李由林却带着他入了昭德殿,而后合上了门。
谢愈这才回过神。
他根本不是传圣人诏言。
“李总管带我来此作甚?”
“谢少师该见过徐敬了吧。”
谢愈倏尔擡目,掌心的指已然收拢。
便见李由林慢悠悠道:“老奴并不在谢少师面前作瞒,如今你我二人何该是同生同死之状,我与薛海斗了半辈子,宋绩江与薛海也斗了半辈子,如今谁也不会愿他重回朝堂。徐敬这一回来,在中书门下未讨得半分好,自然要来寻你。”
“他寻我又有何用?”谢愈淡声答。
“薛海为你,又铺了多少路?无非是谢少师全然不知罢了。”
望及谢愈那一寸寸裂开的神情,李由林便又是一笑,“薛海为了你,不惜舍弃他中书大半人与暗子,只为让你彻查科举一案,将所有的功劳皆推至你的身上,圣人的赏识便落下了,可圣人却也不敢用你啊,这样一个明晃晃写着薛海门生二字的人。不过,薛海他当然有法子,东都盐税便是他的退路,他这以退为进,进得便是你这颗棋啊。”
“他所得不到的善终,早得到了,而你,将要代替他走这条不得善终的路。”
什么路,藏于那本被江素所烧,而又被徐敬带回来的书折中,也是从岭南回来的那刻起,徐敬终于知晓了这么些年薛海的谋划。
可谢愈不知,李由林也不知,就像李由林现下也并不知晓,昨日徐敬所言,是如他一般剜心刺骨的话,徐敬彻底舍弃了这颗薛相费心费力培养的棋子。
身前所立之人,并不出声,谢愈的眼落在不远处的窗外而飘忽不定。
他寒窗十载自润州入长安,进士及第,到头来,所有人将要指着他的背脊,告诉他所行之路是自己一生最为厌弃的。
谢愈忽而笑起来。
“凭什么。”
他道。
凭什么薛海要插手他的仕途,他又凭什么要为薛海的善终作陪。
李由林望着他一点点扯笑,一点点引着他深思,“谢少师,可还记得,是谁将你荐给薛海?”
这句攻心的试探之问,无非是李由林的一丝猜测,可世事便是如此荒唐,谢愈几乎声低——
“李公,李使期。”
三娘的父亲。
自那初夏的一席烧尾宴,到书房的一盏茶,从来在朝中与薛海无甚交集的李使期,又在此间扮着什么角色?
李由林扬起那点眉,又道:“那李知呢,谢少师与她的那点师生之情……”
“不会。”谢愈驳得很快,几乎是在任脑中思绪乍飞之时,理出的一点清明。
阿九不会,阿九与他……定是真情。
只会是真情。
似乎一瞬得的自冗杂水池中浮出,谢愈能得已大口喘气,他极快地撇下李由林,转而推开门离开。
怀中的那枚雕刻好的温玉,此刻合衣与日,烫得不容忽视。
此刻的武德殿,众位朝臣聚集。
河西的动荡与燥热一齐涌入,逼得高座之上的一女一少,也不由得冒汗,两旁打扇的女婢更加费心费力。
“河西总不能在先帝将崩逝时,再次被吞没得更多!”
清河微微凝眉,朝兵部尚书问:“择不出旁的人选么?”
只听一声“哼”,“那也得有将军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敢应。”
确如此言,敢在如今之时,听命不推辞的,当真择不出一个。
“圣人不是此前才授了王校尉领神武君,他在深州房山越手下呆过一阵,军功不少,臣瞧此人或可一试。”
不待旁的朝臣出声迎合,李知便极快地打断,“如今能领三镇而战,唯文征一人。”
想在如今之时移走王离,与清河大不利。虽然文征此人用之险而又险,可这破朝,当真无人可领。
一众朝臣倏然望过来,脸色是说不出得难看,“先帝立下的罪人,如何敢用?”
“放文征出,岂非放虎归山?”
“吐蕃与回纥敢轻举妄动,无非是也听到了文征下狱待斩的消息,这河西之战,纵使是赢了也难免受人耻笑。”
“李学士到底是女子,不懂国与国之前的较量不止是边陲之争。”
立在两旁的女婢手也酸了,额上沁汗,在这焦灼冗长地争执中缓缓慢下来。
直至清河皱眉出声,“干女子何事,朕看季相如此了解,不若卸了相去兵部指点。”
季相最看重脸面,此刻便如炮仗一般蹿起来,唾沫直飞,“便是先帝在世,也未敢对下如此无礼。这相公不做也罢!什么是天理纲常!二圣并立,女子涉政,害死故太子的人竟还要我朝请着去打仗,我朝的脸面又搁在何处?”
清河忍了这么些天,早被消磨完脾性,手中的折子扣回至案,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养了一堆只会斗嘴的相公,辞了倒也省事。季相既自请罢相,朕也便少了诸多流程,此刻应允。”
季相已是面红耳赤,顷刻剥下乌纱帽朝那椅上掷去,“那老臣便好好瞧着,李唐一朝,如何毁于一旦!”
“既是二圣,怎容女圣人一人决断?”李相公绷着脸开口。
李委沉寂了半响,才道:“朕也准此事,另则,李学士所言,未尝不可。文征若败,难逃一死,他若胜,纵使割地而反,这地上行走的百姓还是我李唐的百姓。”
清河神色稍霁,李知则是微微擡眸。
身边一众朝臣的劝留之音顷刻消弭,季相再也待不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