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在心尖上的女娘如今正在长安,我也算是为着她来河西。”
“嚯,殿下心中竟是女娘比万民高。”
李阙一笑,复又提笔点墨,“平分秋色,若是护不住爱重之人,万民之担我又如何肩负。”
河西旧景尤在眼前。
文征垂下眸,才恍然发觉,君埋泥下,竟已快六年。
“为臣,我对不住殿下,为友,我也辜负。”
他攥紧膝上的衣摆,“老师是受我连累,牢狱之刑,不该加罪于他。”
“女娘恨我一人吧。”
“他如何能逃!若无那封信,天下还有谁人可知旧事!”张诗柳忽而上前抓住狱门,“若徐柳没有活下来,还有谁人能证!”
“殿下的名字,平生乃至功过,都是书史者笔下的玩物,当真是荒唐!刘欲如何逃得过,他如何无罪,你告诉我,文征你告诉我!”
“这六年,你二人尚且毫无芥蒂的行于人世,可他已经死了!即使现下你二人自戕于狱中,也难减罪孽!”
女娘的高声愤言砸落在狱,攥紧门柱的指尖也是泛白,她尚且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尽管有这么一层,掩绪的白纱。
“徐柳……”文征垂着很低的眼蓦地一怔,转而望向那随着他们一起入狱,正抓着狱门的女娘。
她竟还活着,她竟是徐柳。
而再移目望向老师,他心中滋味一时难却。
原来那日,竟不是老师。
刘欲恍然起身,那双有些发抖的手,掌住头顶的幞头,颤巍巍取下来。
他缓缓跪于地,眼底泛红,将那顶官帽轻放置茅草地上,“臣,的确,枉为史官。”
“愧对圣人,也愧对太子殿下。”
“为史官的初心,老夫,丢干净了。”
风卷走了这句话,悬天的雨丝砸落叶,山竹倾倒,洒了一地的蜿蜒水潭。
大理寺狱外,灰笃的马车哒哒离开,独留撑伞而立的正卿,檐下风动身随,车内愤难平,车外也狼藉。
月已高悬。
李洵自塌上倏尔睁开眼。
屋中寂静,守夜的内侍女婢也正倚靠于墙,睡得香甜。
他披了件衣,缓缓移到案前。
落笔的簌簌声很轻,却还是惊醒睡着的内侍。
“陛下!”内侍望见未睡的圣人便是一惊,这一声低呼,又将余下的女婢内侍亦给惊醒。
不一会儿,听到些动静的李由林也从外殿迈步进来了。
“大家,如今将转好的身子可禁不起这般折腾啊!”地上垂头跪了一群,李由林忙要上前。
李洵却擡手,“都出去。”
他握着笔发颤,“出去守着。”
李由林望见瘫在桌上的那张纸,愣一半瞬,不知大半夜圣人又要给中书门下递什么去,终还是弯身带着一众女婢内侍退出去。
心思却静不下来。
如今依照圣人的身子,怕是也该着手诏中书门下一同商议着大事了。可过了这么些时日,却还未有个动静,反倒是先着手贵主的婚事。
这虽是安人心的好事,可传位立储拖着,不免让人焦头烂额。
他转身,凝着眉朝旁处立着的内侍吩咐:“去叫于鸿鹄来见我。”
于鸿鹄一脑袋睡意,在奔走大半个太极宫后,终于是抖落清楚了。
“大监。”他转到偏殿,拱手朝前问道:“这么晚大监可是有什么事要嘱咐我?”
“公主府的天火传得在大些,要落在这些朝臣的耳朵里面,逼一逼他们。”
于鸿鹄一怔,直起点腰,“明日不就是公主受册么?诸事也快定下了,再如何圣人怎么会当着朝臣的面转立贵主?”
这天下未有的事,于鸿鹄不信圣人敢做,也不信相公敢同意。
李由林转过身望他,“我要得,是圣人还清醒时,五皇子的玉册已经撰好,这才是,诸事定,万事熄。”
于鸿鹄垂手,心中明白了。
“是,大监放心。”
“还有,嘱咐个机灵点的中官守在殿外瞧着,大家怕是会诏人传信,但不知将送到何处,你且叫人仔细盯着。”
安仁殿的灯还亮着,池水鱼跳,李知倚身丢喂没什么睡意,叶随鱼涌,身后的门也开了。
她回头,才听清苏慧的话。
“三娘,刘相自戕狱中,唯留了一卷赎罪血书。”
那把被握着手心的鱼食,怔然间,悉数落入池中,惊起一阵抢弄翻涌。
良久,久到身子发麻,久到鱼群哄散。
她才动了动指尖,轻道一句,“我知晓了。”
苏慧慢慢踱步过来,目中担忧,却不敢开口。
月半掩,雨停云厚。
太极宫中,此般时刻,是极致的阒静。
李知望见了水中的那轮弯月,也望见了自己。
她掌着栏起身,擡眼望向苏慧,“慧娘,你说,究竟是生前名重要,还是,身后名重要?”
“道理我说不出,但我觉得都重要,也都不重要。”
李知垂下眼,“知晓的人活不下,不知晓的人,也活不下去。”
苏慧心中一紧,眼眸一缩,忙上前捏紧她的衣袖轻问:“三娘是,活不下去吗?”
李知望着她失笑,擡手复上她有些泛冷的手背,“傻慧娘,我生不出这样的心思,我还有太多的事未做,性命是可贵的东西。”
“回去吧。”她拍拍苏慧的手,“明日公主受册,立着的规矩多时辰长,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