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
如果我们只赞美广场上大声呐喊而无视铁屋子里默默挣扎得人们的努力,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知人论世。
——《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陈思和①
陈思和著.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373页。
父母之间的冲突永远存在,他们仇恨彼此,又需要彼此。
易母需要易父出门工作,需要他从外面带回家的钱,易父需要易母在家里负责保姆工作。
易母的活泼性格在生了弟弟后收敛,愈加沉默,逐渐被驯化成易家的行为习惯。
不知不觉,她的怨恨越来越深,尤其是易言本科毕业那一段时间。
不知道那几年的易母是因为更年期的缘故,还是因为她这个做女儿没用,没有从社会上赚钱给她。
易家庭奉行的是“养儿防老”观念,这种观念让父母成为孩子的天然“债权人”,父母认为孩子是一种低投入高回报的“理财产品”,孩子需要为父母带来收益。
父母在年轻力壮时,对年幼孩子需要帮助的时候视而不见,等到孩子长大了,衰老的父母开始关爱孩子,其背后的原因就在于此。
年轻的父母正处于人生中的顶峰时间点,他们拥有人生中最好的时间段,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夸张点讲,他们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拥有美好的未来。
而年幼的孩子,在当时无法给他们带来收益。
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增加了麻烦的累赘,让他们在人生的顶峰点拥有不愉快。
既然是累赘为什么要造出来呢?
答:繁衍后代是人类囿于生理需求和社会需求不得不进行生产活动。
性|需求,和吃饭、睡觉等其他人类生理需求一样需要得到满足,不然将会产生社会混乱。
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结婚生子会为社会创造持续性的经济效益。
结婚时的花销多,彩礼和嫁妆的准备,婚纱照、婚宴、婚房、婚车等简单费用。
生子后的花销更多,孕检和住院费、奶粉钱、衣服钱、教育费、孩子将来结婚的钱等多种费用。
以上一系列花费创造了大量的经济效益,养活了各种行业,比如婚庆业、餐饮业、服装业、房地产、汽车业、医院、教育行业等,维持了社会的经济运转。
因为人类不断地繁衍,人类社会得以保持正常运转。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商店,人们活着就是为了挣钱和花钱,做出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获得自身利益。
单身经济不如婚姻经济效益高。
以上内容全是胡扯。
父母为什么生孩子纯属因为其他人都这么做,从古至今大家都这么做,所以大家都这么做。
说回“养儿防老”,当父母衰老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体力和经济状况不佳,需要他人的扶持,此时孩子已长大,可以盈利了。
作为父母,他们可以通过孩子来获得经济效益。
因此,对待孩子,衰老的父母会表现出和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开始表现出自以为是的“关心”和“亲近”。
如果,孩子上当了,那么皆大欢喜。
如果孩子不上当,表现出疏远,那就装可怜。
多年来向外演绎出的伟大,成为了铺垫,孩子不愿意,就用法律和道德进行调解和训诫,在舆论的压力下,孩子一定会臣服。
法律没有规定父母一定要爱孩子,道德也没有规定情感。父母不爱孩子,又不是罪过,也不犯法。
如果按照“养儿防老”的思路来思考的话,那么“我养你小,你养我老”是利益交换,那么就谈不上恩惠,也谈不上感情,更谈不上爱。②
正因如此,每当易母埋怨易言不和她亲近时,易言总是充满困惑。
面对“债权人”的经济上的匮乏,她可以理解,这是天注定的债权人,她没有其他债权人,更没有其他投资人。
面对“债权人”在情感上的刻薄,她也可以理解。毕竟只是金钱交易,谁在金钱交易的时候谈感情啊?!
当债权人要求经济回馈时,易言很能理解,毕竟所有的投资行为都是为了经济收益。
可是既然是利益交换,是投资行为,那恩情和爱是从何谈起的呢?
父母以利益为核心,以爱为名对孩子进行驯化。
当易言没有给家庭带来收益的时候,作为“债权人”的易母非常不高兴,她觉得易言就是个丢人的耻辱。
于是花钱给骗子,为女儿买一份说出去让她这个做母亲面上有光的工作——地铁安检员。
“别人家的孩子都给父母钱,你还问我们要钱。”易母对易言是这样说的。
虽然父母不愿意付出辛苦劳动,可是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不劳而获。
别人栽种了之后,浇水施肥除虫,辛辛苦苦得到了收获。
他们栽种之后,不浇水,不施肥,不除虫,天天想懒省事,最后地里颗粒无收。
看着别家的果子眼馋,还埋怨自己地里的种子不争气。
到底是谁有问题?
易言很委屈,她犯了和以前一样的错,她愚蠢地认为爱应该是无条件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更应该是无条件的。
她知道父母不是不爱她。
她记得父亲给她留盐汽水的事情。
炎炎酷暑,老板给太阳底下干活的苦命人发盐汽水③解暑,父亲不舍得喝,带回来给易言喝。
易言看到父亲脖子和领口有明显的分界线,脖子被晒成褐色,心疼地对父亲说:“爸,你留着自己喝,这个饮料是专门用来解暑的,你在外面干活太累了,喝这个身体会舒服一些。”
她也记得开学时母亲送她的事情,父亲忙于上班,只能由母亲送她去上学。
沉重的行李背在母亲的肩膀上,多少次开学、离校,都是母亲帮助易言。
看着母亲的背影,易言曾暗自发誓: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时间久了,她忘记了这个誓言。
父母不是不爱她,从生活经验和知识阅历的角度来讲,他们只能做到那里了。
因为他们手里挣不到几个钱,也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也不知道如何与离家越来越远的女儿联系。
易言对父母要求的太高了,这世界上无条件的爱太难得。
她忘记了父母也是人,人都是自私的。
父母会爱孩子,同样会利用孩子。
易言在本科论文选题时,选择了同样存在原生家庭问题的张爱玲。
当她看到张爱玲《留情》④里写着“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的时候,轻蔑一笑,她想:你张爱玲家庭不幸福,可不代表所有人家庭不幸福。
仅过一年,她就尝到了这种滋味。
面对失业在家的女儿,易父没有当面指责,只是在易家亲戚面前说着易言没有工作的事情,让所有易家人都知道女儿本科毕业没有工作。
易母则是当面嫌弃,对易言没有一个好脸色,对自己的娘家亲戚诉说着女儿的没用。
易父和易母向外不断宣扬着女儿待业在家啃老,为了保全他们的自身形象的光辉与高大,从来不提女儿为什么会在家待业。
易言本身不想做教师,被易父易母“苦口婆心”地“劝说”下,“主动”选择了教师工作。
发现自身根本不是做老师的料子,她辞职,准备考研,并且在网吧找了一份收银工作,一边做兼职一边准备考研。
易母觉得网吧收银的工作丢人,非要让她去做地铁安检员,逼她立刻辞职,骗易言说这边签完合同就要去上班了。
事实上,地铁根本就没有建好,于是易言从四月份一直等到九月份。
等待的这半年时间,就成了易父易母嘴里的——
“女儿太懒,不愿去工作”
“女儿本科毕业无所事事,理直气壮在家啃老”
“我这个做母亲/父亲的,辛苦得养着没用的女儿”
……
这些话语早就在易家住的工人村传遍了。
相识的人一见到易言,就满脸笑意问:
“易言找到工作了吗?”
“工资待遇怎么样啊?”
“你爸妈辛苦把你养大,你要感恩你的父母!你要好好回馈你的父母!”
“你妈妈真的特别辛苦!工作就别选离家远的,你得帮衬帮衬你的妈妈!”
“你要好好孝敬你妈妈,她真的不容易。”
“小女孩得听话,你别不识好歹!别那么不懂事!”
“你一个女孩家,不好好对待家人,你以后结婚了,在外面受了欺负,就全仰仗着家里人帮你出气了!”
易言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在不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的情况下,怎么就能高高在上地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
他们不在乎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真相,他们在乎的是自己是否拥有可以展现“演讲”才华的舞台。
在这个失去了往日辉煌的城乡接合部,鲜有可以满足内心表演欲望的机会。
他们不是在关心易言,他们是在看笑话,在嘲笑读了本科却待业在家的大学生。
看吧,读了这么多的书,还不如初中生挣得多!
读书没用的!
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会替属于同一立场的人说话。
他们不是在替易父易母说话,他们是在为站在同一立场的同伴发言,他们是在为拥有同样利益的自己发言。
易言只能躲进屋里,躲进阴暗的黑夜里,她害怕白天出门,害怕见到周围熟人,害怕见到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害怕被周围的人问“你找到了工作了吗”。
这只曾经见过太阳的老鼠,再次被拖进泛着恶臭的下水道里,曾经幻想可以留在阳光下的她开始惧怕太阳。
易母总是说自己和易父不是一路人。
易言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他们是天作之合。
易言曾经认为自己和易父易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觉得自己和易母不一样,她不会成为易母那样的人。
她错了。
她和易母是一样的,一样的怨天尤人,一样的顾影自怜。
她沉浸在糟糕的原生家庭里山鸡照影⑤,怨恨命运的捉弄。
易母则是平等地怨恨所有人,她怨恨父母给她安排一桩烂到透顶的婚姻,她恨丈夫的不负责任与懦弱,怨恨婆家的苛待,怨恨女儿的无用。
幸好她还有一个和她亲近的儿子,不然她的一生该怎么过啊。
2019年的除夕夜,易言看着化身被怨气附体的易母,道:
“你现在就是一个怨妇,你要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去做。
你都已经快五十岁了,谁能拦得住你?
你怨我爸工资低,那你就出去干活呗,
你之前做菜煎饼不是挺好的吗?你就做点菜煎饼卖。
你不用担心我弟,我弟现在已经读初中了,大不了中午你给他钱,让他在外面吃。
我自己能顾好我自己,不用你管。”
易言一直看不懂易母。
明明孩子的童年时期很重要,而易母在易学童年时期并不进行管教。
明明男孩子更需要父母的管教,父母却不管不问,对她这个女孩子多加训诫。
易学一出生,易母一改以前的生活模式,不再当家庭主妇,着急去外面工作。
儿子不是女儿,儿子将来要娶媳妇,易母要为易学准备结婚彩礼,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易学在小的时候被送到爷爷奶奶家,直到上小学,才被接回家里。
对此,易母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让她的儿子没有在她的身边长大,她为此深感抱歉。
和易言相比,易学缺乏母亲的管教,所以学习成绩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