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八月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出两日，除了地上一层浅浅的积水外，烈日依旧，晴空依旧，西厢房化为的废墟和不远处被雷劈开的树木，依旧。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见有老者从屏风后走出，窗边的女子停止感慨，直起身子，捏起灵芝香薰手帕的一角，淡淡地拭去额上细汗。
“大夫，我家小女情况如何？已经两三天了……”
见老者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夏楣也是心下一紧，好看的细长蛾眉微蹙，拧在保养良好的脸上。
她随老者一同走出厢房，迈着细碎步伐跟在他身后。
丝屐踏在青石铺就的长廊上，石子缝中挤长着苔藓，因着踏足人少，地上的绿意几乎铺满了这里的长廊。
若不是夏儿房间被烧毁，怎么会住到这偏到城郊的地方。
夏楣愤愤想着，这群楚府人，一直没好待过她们母女。待夏儿嫁过去成了太子侧妃，她定要仗着女儿身份，在院中扬眉吐气一回。
“哎呀！”这里的蚊子忒多！忒咬人！
“楚姑娘性命保下来了，但因烧伤原因，容颜是不复从前了。”随烦扰蚊声一同袭来的，是老者苍老浑厚的声音。
此时他们已穿过漫长狭隘的石道，行至厅堂附近。堂顶金色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泛着绚烂的光，反照在女子微微狰狞的姣好面容上：
“什么？！什么叫容颜不复？毁容？我女儿毁容？”
见老者不愿停留，夏楣拉起裙摆，边走边追问：“大夫，我女儿就靠这张脸了啊，她若是毁了容，这……”
说话间，二人已经从一角绕到厅堂前方，大门敞开，八仙桌耀武般摆在中央，夏楣压低了声音，跟着老者继续向前走：
“大夫，他们都知道吗？”
“楚姑娘被救出来的那个晚上，老夫便给出这个判断。”
彼时楚参乐以及国师楚弥都在，也就是说……他们三天前便知道了？！
“今日老夫前来，也只是为了通知你，楚姑娘的生母。”医师扫了眼脸色已经苍白的女子，判断不出这副面容下，是惋惜还是悔恨。
穿过这条青石甬道，前方便是大门。
夏楣似被抽干了力气般，再跟不上老人健步如飞的步伐，挣扎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目送炎威赫赫下，一抹白影愈来愈远，朱红色大门缓慢打开又闭合。
石桌上还泛着腾腾热气，蝉鸣聒噪，一切依旧。
“我女儿那么年轻，没了容颜……她还能做太子侧妃吗？若是被退了婚，又有谁要？”
……
不行！夏楣拍桌而起，目光坚定向门外走去，小厮甫一将侧门打开，迎面与街上背着手徘徊的人来了个对视。
司步凡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多年未见，夏楣呈现出又苍老又年轻之感。
“楣姨好，我是小凡。”
“噢~小凡啊！”夏楣露出比司步凡更惊喜的表情，她三两步走下台阶，拉过绿衣女子的手，压低声音，“小凡啊，你知道我家夏儿这样，该怎么办吗？”
“我……楣姨，你是夏夏的母亲，自然比我了解。”步凡有些心虚地回道，毕竟夏夏出事三天了，她刚从昏迷沉睡中恢复过来，这还是第一次来看她。
“我是第一次来看她。”夏楣边说边拉着步凡上台阶，一副往府内走的架势。
啊？第一次？
“楣姨这几天，遇到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说来话长，我——”
二人交谈戛然而止——烫金匾额高悬于朱红色门楣之上，其上印着“楚府”两个大字，正下方少女纤弱萧寂的立于众人视线内。
长宁街上时不时有出门办事的杂役，人虽不多，却都来自显赫大家族，别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可通过下人间的口口相传，飘入主人耳中。
“你这崽子……”夏楣松开握住步凡的手，骂咧咧走到女儿身边，一把嵌住她肩膀，将其掰回府内，“站大门口成何体统？”
“咚——”大门被快速合上，掌门小厮垂头缩在一边，额上已泛起闪亮的汗光，不远处训斥声如暴雨般倾注而下，轻风一吹，便可浸湿他人。
“姨娘怎么想起来看我了，”暴雨雷怒中，楚夏突然开口，瘦弱肩膀被禁锢住，但她眼中满是无羁，“那么多年了，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
怎么……女儿毁容了，嫁不了人，见不了人，接受不了？”
此话一出，夏楣朱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楚夏扯了扯嘴角，微微歪头，望向门边那人：“司巫师若是来找家父家兄，大可沿着甬道，穿过庭院去寻，不必站此听琐碎之事。”
饶是程卿云告诉她：楚夏可能面部受损。饶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亲眼见到时，内心不由一颤——
十七八岁女子，原本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晶莹的肌肤，已被错综复杂的疤痕取代。
大部分右半脸颊上的皮肉翻卷着，配上女子深若黑水般的眼眸，俨然像从鬼界地狱中爬出来一般。
“吓到你了吧，怪不得这么久都不来。也是，谁想有一个毁容的朋友，毁容的女儿呢？”
司步凡不知该如何回话，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她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带着虚伪。步凡笑笑，擡步向前。
一团轻软包裹落在楚夏手上，像是变术法般，不知何时闪现出一大波物品：瓷枕，团扇，香薰，浣花锦……最上面覆放着六七枝清香的夏荷
“好久不见夏夏，什么都想送给你。哦，还有这个。”
见步凡还有东西相送，楚夏睁着杏眼，将礼品大包裹交给一旁的侍女，乖乖伸手接过那锦盒。
“好精致的小盒，倒不像是小凡审美的结果。”
空气有着片刻的静瞬，蝉鸣消响，但随即便被女子爽朗的笑声打破，在尖锐嘹亮的夏虫声里，楚夏也被步凡带着浅笑起来。
楚姑娘才不信自己是一堆小玩意就能哄好的人，未笑片刻，便回过神来，努力抑制住扬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