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
陆羡走回潞江畔的帐营,他感到整个身体被地面承接住,每一步都落于实处。
昨夜竟像窃来的。若是一个梦,那他第一次有这样好的运气:沉静、安和,没有腹背受敌,没有邪祟梦魇。
即便蛊毒发作,他卧在一个温柔却坚定的怀中,觉得回到了儿时,在阿母身边,充盈着那种天地间不畏任何的安定感。那安定感好像能愈合一切。
他幡然醒悟人生其实简单的就如一日三餐,不能舍弃。该做的事情,一件都难以跃过。该获得的情感,也只是或早或晚,总会体味。那种心情就如吉光片羽,一过难求,让他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来日终究有人可分享,有人会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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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驻地门口,一阵往来喧闹。
卫绾正唤一群士卒搬运新至的粮草军械,陆羡知道这应当是从江水主帐那边运送过来的。
李沫棠正从帐营中出来,疾行至陆羡身边。
“我不放心你们两个人能把郑洛这边的前哨布好,反正大营有金将军坐镇,便跟他交代了分流补给物资一事。听说前日里短兵相接损失不少,殿下没受伤吧。”
陆羡粲然一笑,“孤没事,而且,能人众多,哪里需要孤这个没用的在前面冲锋陷阵。”
卫绾见人回来,忙不叠翻身跃过饲马槽急凑上前,又是一脸狐疑,甚至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你昨夜去哪儿了,还把帐营的护卫都遣散,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你是觉得命很大么。万一对面认出主将,要杀你泄愤怎么办。”
“没事,我蒙面出行,又避忌耳目。第一次打南北相持的仗,休战后便出去散散心罢了。”陆羡说地极为轻巧。
“散什么心需要出去一整夜?”卫绾实在犹疑,在心中决意,以后要跟着他寸步不离才行。
陆羡一把推开卫绾凑上来的脑袋,实在受不了他这个刨根问底的劲头,“走远了,骑马误行至山里时天已尽黑,伸手不见,就想着找个地方暂避,一早再返程,以免路上横生什么枝节。”
他不再对上卫绾盯梢般的眼神,转而和李沫棠寒暄起来。
“李姑娘到了,一路辛苦,恐怕不久就该唤你一声李将军了。此番多谢你,待班师回朝,我会向父君为你请个敕封。”
李沫棠在女子中的确是一等一的爽利直言,“借殿下吉言,在下以为,北霁的安定,更加重要。关陇与西域三十六国相接,若北霁不宁,则各处皆难安寝食。是以殿下之责,任重道远。”
陆羡听来,虽是场面之言,但李沫棠从来一片赤忱,此话故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行了,你我都不是说这些话的性子。”
卫绾在一旁接过探马从主账金佑吉处传来的邸报,揭开后还未读完便回身奏禀,“殿下,金将军传来的军报,称江左主力已退兵临安,近十万大军,恐要避战。”
“什么?”陆羡一时震惊。
卫绾递上信件,便忿然开口,“他们放话北伐,我们陈兵通宵达旦,各项军备已逾半月,消耗的兵马粮草无数,自长安京畿调动军队本就费心劳力,不比临安举兵北上活动自如。这一遭江左虽未战,却是暗中消耗对方,实在阴毒。”
陆羡神情沉郁,并不很久,略思索了一下此战回长安后会背负的各种骂名,虽出兵并不由他决定,但此战若未从中得利,反而受损,陆朗少不得会将责任推卸给他。大哥二哥手下的那些言臣,此刻收到消息怕已经开始写折子准备上奏了。
无非是办事不力,眼界不高之类的辱没之言。
而他一贯声名狼藉,还差这些么?
陆羡看向卫绾一幅颓丧的状貌,知道是在担忧他这个主子回长安之后的处境,便想转移话头,“卫绾,别皱着个眉,打起精神,明日一早与大军汇合,便启程返京畿和西北各处,军队遣散回各营部。你还剩一日的时间打点上下,干不完,今晚就饿肚子吧。”
“知道了”,卫绾气鼓地立于一侧,也不看他,声量愈发弱下去,“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生辰么,人影都不见,替你处理了一日的杂事,现在又只会差遣我。”
陆羡神情漠然,一手正收拾袖沿的系带,听及此言,几乎没有t思考,便脱口而出。
“你在海岱被我捡回时,你的生辰便就是我捡你回府里的那日。”
卫绾不再咄咄逼人,神情逐渐柔软下来,忆及少年时,新鲜的就如昨天,“当时你为了让我进府,被今上迫着在大雪地里跪了一夜他才肯答应。海岱的雪,粗粝似砂,跪及其上,半刻都难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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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是李朝元伽初年,陆羡因生得模样太好,在海岱的街市被年长的孩子们欺辱,是卫绾替他解了围。陆羡寡言,卫绾便告诉他:“被人欺负了还不还手,你简直傻透了。”
可他自小不知道如何还手,顺从就好了,顺从就省去了很多烦心事。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你是做什么的?”
卫绾衣衫褴褛,面容污糟,却一点没有卑怯,“一介乞儿,吃百家饭的,饿不死,而且各处都还是要给我点面子。”语落时,他拍拍脏兮兮的胸脯,眼里却像有星子。
平日里陆羡对镜相看时,总觉得眼眸黯然,不懂为何自小有人说他好看。眼睛没有华彩,终究失于灵气。
于是陆羡没有思考,“那你愿意······做我的同伴吗?”
“可有什么好处?”身量尚小的卫绾却格外机警聪颖。
“大概是三餐都有饭吃吧。”
卫绾便跟着陆羡回了海岱府里。
那是陆羡第一次,想问父君讨要些什么。卫绾长在他身边十几年,中间不是没有人离间,可他依旧长成了陆羡最信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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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羡回过神见卫绾还在那处絮言,再不打住,怕是轻易要落下泪来,“所以你说我记得还是不记得?你的生辰礼在后首那械架上。之前本以为轻易不会出长安,半年前就在东市的铺子里备好了,我命人快马加鞭送来南境,路上各处转驿,说是有些磕碰,你去瞧瞧吧。”
“什么?!那把传世的金乌弓竟然是送我的,我早上检视时还以为是谁从对面缴来,我说哪儿来这么好的东西。”说时,卫绾便近前上手探看一阵,爱不释手。
陆羡仍淡淡嘱他几句,“行了,你收好吧,但别由着性子乱用,只许在靶场练练,若上阵暂还是用此前用惯了的。”
“放心吧,对面闻着你的风都休战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到。我可得好好护着。”卫绾拿起那金乌宝弓后,通体摩挲,不肯再放下。方才的情绪,也一时云散烟消了。
陆羡见他陷在其中,得出空转身对李沫棠致歉,“沫棠姑娘,此番你的关陇军,是孤怠慢了,实在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