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chapter12
骤雨不歇,噼里啪啦拍打在车窗上,密密麻麻作响。
压抑冷寂的车厢内,这是除了双方不同频的呼吸外唯一的声响动静。
沈郁泽将眼镜摘下,轻揉眉心,状如临面棘手的难题。
半响过去,他终于开口,将沉默打破。
“为了入营名额?”
“……不是。”
“讲实话。”
“真的不是,我,我急需要一笔钱,凑够奶奶的手术费用。”
回答提问时,白初晨明明没有说谎,可口吻却显得十分没底气。
在沈先生眼里,这会不会是心虚的表现?
白初晨忐忑着,却迟迟没有等来先生的道德审判,他沉吟半响,只认真问道:“需要多少钱?”
“十五万。”
将手术费用,护理花销,以及奶奶的存款一并考量进去,她报了这个数字。
数字说出口,轻飘飘的,可意味却沉重。
她心里涌上一股异样感觉,不太舒服,同时茫然作想,这算不算是在给自己明码标价?
沈郁泽将眼镜重新戴好,镜片反出的冷光与他不夹温度的视线一并扫过来,那瞬间,白初晨心里竟错觉生出自己是被强迫来献身的荒唐念想。
明明事实是,她自己要走向歧途,而先生在竭力训教她归正。
沈郁泽:“除了我,你还准备去找谁?”
白初晨心下一凛,顿生被人看穿的慌乱感,她连忙摇头否认,试图掩盖自己曾将徐少作为第一目标人选的事实。
她坚定说法:“没有别人。”
“即便在小城市,十五万也未必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什么不找亲戚或朋友借钱救急?”
她言简意赅地讲明自己的家境状况。
父亲是独子,意外去世后母亲改嫁,另组家庭,留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
至于其他旁支亲友,白初晨解释说:“家乡经济落后,有能力帮扶的亲戚只有一个远房堂叔,他能借出一两万,再多的……就没有办法了。”
“其他朋友呢?”
白初晨摇头:“没有别人。”
听到回答,沈郁泽并没有让这个话题就此止住。
他多言一句,刻意提醒道:“有些人会愿意为了萍水相逢的缘分而慷慨解囊,或许,你认不认识这样的人?”
萍水相逢?
白初晨默默品咂了下沈先生出口的这个奇怪用词,不解其意。
她原本的交际圈就小,上了大学后又一直忙着兼职,鲜少会结交到同学以外的生人。
于是依旧否认回答:“不认识。”
这个答案似乎叫沈先生满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听完她的回复后,沈先生素来不露显情绪的瞳眸,居然闪过瞬间的轻嘲意味,她自觉那不是对她的,可针对的又会是谁?
探究不明,她便作罢。
交谈到这,结果尚不明朗,她报了价,对方却不推不拒,不应不允,让她捉摸不透。
她凭着自己内心胡乱的猜测,带些羞赧,又觉耻辱地开口:“我,我没有交过男朋友。”
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沈郁泽:“我没有在想这个。”
他波澜不惊的神色更叫白初晨无地自容,脸色随之涨红起来,再不敢自作聪明地出声。
阵雨来得快,去得急。
路面不平整处汇聚的水洼,只余偶尔的涟漪荡漾。
天色即将转霁。
沈郁泽说:“先回去吧。”
白初晨眼眶泛红,看向他如同盯上一株救命稻草,执拗地抿紧桃唇,一言不发,僵持不动。
沈郁泽叹了口气,终于松口:“我答应,会考虑。”
……
那之后的三天,白初晨焦灼到寝食难安。
沈先生迟迟不来回复,叫她不禁怀疑对方当初的应诺,会不会只是为摆脱她纠缠的随口敷衍,他当时或许已经不胜其烦了,没有叫人把她强行赶下车,不过为了维持绅士的体面。
会是这样吗?
寝室书桌上摆放着一面银框小圆镜,镜面正对着她的脸。
白初晨神色怔忡地看过去,擡手抚了抚脸颊,心想,这不是她与生俱来的优势吗?人人都曾这么对她说过,可为什么偏偏这次不管用……
还是她太自负?
沈先生阅历丰富,世俗见惯,什么人什么事没遇过,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的这点资本够不够他看呢?
被选定入营的学生陆陆续续搬离宿舍,前往营地入住,未被选上的,在参加完仪式,见过所谓的‘大人物’后,也都抓紧订票回家。
满意或遗憾,这张纸都算翻了过去。
唯独白初晨囿于原地。
宿舍楼愈发空荡,她的存在更显得乍眼。
宿管阿姨几次过来提醒她,没有提前申请办理暑期住校的学生,不能临时留寝,白初晨请求对方再宽容几日,最后只多争取到两天时间。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将行李打包寄走,也买了两天后回家的硬座火车票。
因为过去经常兼职家教的缘故,她一直习惯将手机设置静音,可这几日,不管在不在休息,系统音量都调节到最大,生怕错漏来电。
然而她的这份顾虑却是多余的。
电话始终没有来。
直到她推拿行李走进火车站,过了安检,步入候车厅,依旧无声无息。
她死心了。
在撞了南墙,自取其辱之后,彻底死心了。
……
到达奉安站,还要再坐一趟四十多分钟的班车才能到郏文县。
风尘仆仆一路,赶到医院,天色已暗。
好在,奶奶的情况算稳定,交流无碍,精气神尚足,主治医师陈医生的助手见到她来,借口将人唤出,而后委婉提醒时间不等人,要再抓紧凑钱缴费。
白初晨心情沉重地应下。
当晚,她回家一趟,从奶奶房间床头柜的抽屉二层,翻出一本纸页边角泛黄的通讯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上面的人名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的逢年过节还有联系,有的早就断得彻底。
孤苦无依的奶孙俩,还能被谁惦记?
白初晨免去怅然,将其中姓白的人名勾画出来,这些都是族亲,她厚着脸皮挨个拨打,恳请救急,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借口拒绝,其中也有好心重情义的,愿意出钱凑一凑,三两家加在一起,总共凑上了两千块。
两千块,比她预想的情况要好。
将通讯簿放下,白初晨在奶奶床上静坐了会儿。
有个未书写于纸张的号码,清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甚至她不用刻意回想。
她曾以为自己再不会主动拨打那个号码,可现实却叫她不得不低头。
电话打过去,对方接通很快,没让她煎熬太久。
“喂您好,请问找谁?”
一道温和隽隽的女音从声筒传出,熟悉的,好听的。
白初晨嘴巴抿动几次,还是没能轻松将那个字唤出口。
直至对方嘀咕着怀疑电话拨错,准备挂断时,她才急急出声回应:“妈……是我。”
那边顿了顿,明显是诧异了下。
“小晨?这么晚,怎么想起给妈妈打电话了。”
这样亲近又平常的语气叫白初晨并不舒服,好像先前发生的龃龉全部不存在,她们还是关系正常的母女。
白初晨没有接话,绕过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将奶奶的病情如实说明,并强调了借钱的诉求。
电话那边迟疑一阵,半响才语气为难地回复道:“小晨,不是妈妈不肯出钱,你也知道,你军叔他费力经营着一间麻将馆,收入有限,勉强养活着一家人,而且流水从不过我的手,我平常手里就只有些买菜的钱,这样……我把我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转给你去应个急,大概能有个三千块,行吗?”
以退为进,先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这是这个女人惯用的手段。
白初晨声音冷下来:“堂叔是快出五服的亲戚,尚且借我们两万块,别忘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你也曾叫她一声‘妈’。”
韩娟像是没了耐心,语气有些急厉:“你爸当年跑长途拉货,疲劳驾驶误闯红灯,出事时付的是全责,家里的积蓄几乎全赔了出去,我改嫁的时候根本没拿白家的钱,也不算亏欠老太太什么。行了行了,你小弟在喊我过去,我先挂了,说好的几千块钱我直接转你微信上,你照顾好老太太。”
不等白初晨再开口,电话被匆匆挂断。
没过一会儿,手机收到转账提醒,三千块整,还真是不多不少。
看着聊天页面正上方备注的‘A妈妈’,白初晨心里不是滋味,更觉得十分刺目。
她闷着头,曲动手指,将原来的备注删除,改成了全名全姓的‘韩娟’两个字。
关掉手机,她躺在奶奶床上闷进枕头哭了会儿,哭累了就睡,再睁眼醒来时,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半。
肚子有点饿,白初晨浑浑噩噩坐起来,缓了缓神,之后起身趿上拖鞋,没想着先去厨房找吃的,反而朝着储物间的方向去。
储物间干净无尘,各处被收整得井井有条,想来她不在家时,奶奶一定里外清扫过一遍。
她轻易寻到目标,瞄到柜顶最上方的纸壳箱子。
踮脚拿下来,翻出里面的雪服和雪具,平铺到地板上,挨个拍照。
像素清晰,整图细节图都有。
白初晨从头看了遍,对成片还算满意,接着就开始注册二手平台信息,把东西贴图挂到网上,标注正版九成新。
其实她犹豫过,要不要直接标注九九新,因为担心遇到要求苛刻的买家,这才作罢。
现在不是雪季,加之雪服雪具的二手价格依旧不低,消息应该不会来得很快。
她抱的希望不大,如此操作,不过是想多个来钱的尝试。
将别人送的礼物转手挂二手平台卖掉,这样的行径或许并不适当,但一想到就是它们害得自己授人以柄,并且间接导致自己失去入营的资格,那点因道德洁癖所产生的心理负担,很快消失殆尽。
然而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商品刚挂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白初晨醒来拿起手机看时间时,就看到买家主动来联系交易的信息躺在消息通知栏里。
简直是雪中送炭。
对方礼貌询价,话术熟稔:「请问,可以小刀吗?」
白初晨知道官网价格,雪具雪服加起来有一万五左右,也了解过二手市场,斟酌过后,最后标价算是友好——9800元。
这已经是实在价。
她使用过一次就直接折了5000多块,这么想,还真是奢侈。
她学着网购客服的口吻,尽量亲切地回复:「在的亲,最多再减三百,9500一口价成交哦。」
说完,又补充一句:「同意交易的话,我这边还可以免费赠送一些护具,都是九成新的。」
对方正巧还在线上,没有继续砍价,痛快敲定:「可以。」
白初晨舒了口气,庆幸自己遇到的是良心买家。
现在正是急用钱的时候,如果对方坚持压价,再少些她也会卖。
当天下午,白初晨将雪具雪服连带护具一起打包,送到驿站寄出。
但这笔钱她不会马上收到,平台保障用户权益,要在买家确认收货后,才会把钱打来,时间大概要一周左右。
从驿站出来,白初晨步速缓慢,全程低头用手机算帐,她把这两天辛苦借到凑到的钱全部加在一起,再算上奶奶存折里的,总共有九万多。
还差六万块。
白初晨绞尽脑汁琢磨着还能来钱的法子,甚至想到要把房子卖掉。
可是先不说短时间内能不能寻到合适买主,就算真的有人联系,那奶奶出院后住去哪?家底已经掏空了,她们后面又要怎么继续生活……
问题无解。
白初晨怅然有所思。
自从她决定报名夏令营开始,身后就好像出现了一双无形的大手,有意无意推动着她,任她如何努力,也挣扎不出命运指针的拨弄。
犹如徒劳奔波于表盘,循环往复,难脱圆轨。
这样的无力感,叫白初晨倍觉沮丧。
……
到达仁心医院,白初晨往住院部去。
正要迈上正门台阶,她余光一定,脚步顿住,心头更紧跟着一跳。
短暂的迟疑过后,她转过身,看向斜前方泊车位上停靠着的黑色轿车,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眼花。
定睛再看,确认过车牌,还有那个有点像粽子的车标,只觉恍如隔日般的熟悉。
她没有勇气冒然过去,只伫立原地,遥遥投望视线,尝试透过车窗看清里面的人。
像是察觉她的注目,几乎同时间,车门缓缓从里打开。
男人长腿迈下,气质出众,矜贵卓然,他的衣着依旧得体而正式,靠近过来的每一步,步履款款,干练轩然。
“情况还好吗?”
沈郁泽站定到她身前,出声询问,语气带着适度的关怀。
白初晨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紧张点头,接着又换作摇头,自相矛盾。
沈郁泽目光安抚,又问:“我来晚了吗?”
白初晨不知如何回复这话,讷讷开口:“您,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时你说的话,我无法考证真伪,如今眼见为实,还有什么理由不帮你?”
原本他曾怀疑自己诓编谎话,故意卖惨博同情。
世风日下,网络发达,这样的事并不算稀奇,或许她该理解先生的处事周全,谨慎为上。
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认真道:“我不会随意拿奶奶的健康当骗人的幌子。”
口吻夹带不悦,还有竭力隐忍的委屈。
“我知道。”沈郁泽并不介意她对自己生出小脾气,擡手安慰一般轻抚了下她的头,触感留恋,未即刻移开,“我愿意帮助诚实的乖孩子。”
白初晨擡眼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语调轻柔,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祇,拯救她出贫瘠的困厄。
她心尖不受控制地抖颤了下,酥酥麻麻,却又分说不明那种微妙的感觉具体是什么。
先生帮助自己摆脱一直以来的困境诅咒,并重新获得命运之神的眷顾。
所以,那是感激吗?
一定是。
迅速得出这样的结论,白初晨对此深信不疑。
当晚,周奶奶的手术费住院费全部缴齐,医院做事效率,将手术安排在三天后,悬在白初晨心头的重石总算安稳落了地。
叫助手安排好一切后,沈郁择并没有着急离开。
他要留宿郏文的决定让白初晨应对不及,慌乱不已。
她不确认,对方是不是今夜就要开始索取回报。
照顾奶奶吃完晚饭,白初晨借口下楼散步,离开病房。
时间已经过了下班点,停车区的车辆不再排列密布,几乎与暗夜色调相融合的黑色迈巴赫,在她眼里依旧显得不容忽视的乍眼。
她害怕有熟人出现,发现她认出她,于是脚步匆匆,上车的动作格外麻利。
沈郁泽温和询问:“肚子饿了?”
不知他是不是在有意调侃,白初晨窘迫地低下头,脸颊更不由自主地迅速涨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