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说，“我说要学仙尊的本事，做个能护着凡人的剑修。“
“可你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剑修了。“仙尊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剑穗，那是他去年在南海采的珊瑚，“你斩过妖龙，平过魔乱，连幽冥界的鬼差见了你都要退避三舍。“
风又起了。巨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黄龙士忽然听见，那些声音里有哭嚎，有叹息，有愤怒的嘶吼，还有...极轻极轻的，像是婴儿的啼哭。
“仙尊，那些声音...“他皱起眉。
仙尊的脸色骤然惨白。她松开手后退两步，玄色衬里的裙裾扫过粗糙的树皮，立刻渗出血珠——原来她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血肉模糊，那些淡金色的咒纹正从她的皮肤里钻出来，像无数条细小的蛇，游向巨树的枝桠。
月无瑕，黄龙士二人之后进入了白玉京，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落蘅芜。
落蘅芜诗号：落蘅焚香烬九霄，芜魄衔霜铸玄韬。诗骨裂帛裁星轨，落拓云台镇劫涛。
“二位上神，到我这里有何贵干呢？”
“我们要看《仙魔大传》”
“那本书凡界到处都有卖的”
“不，我们要看原版的，未删减版的那个，凡间的版本太多，书中还有许多不曾存在过的仙尊和魔尊。”
“那可是绝密档案，二位上神”
暮云收尽时，月无瑕的云履踏碎了最后一缕天光。
他与黄龙士并肩立在白玉京的入口，青冥玉阶蜿蜒如练，自云端垂落，每一级都凝着千年不化的霜花。风过处，阶沿的银铃轻颤，碎成一串清泠的响，倒像是有人在九霄之上拨弄冰弦。黄龙士的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半块玄玉——那是当年与魔尊共饮时，对方以血祭剑留下的残玉，此刻正泛着幽微的光，与玉阶上的霜色相映成趣。
“上月你说要查《仙魔大传》的残卷，“黄龙士忽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青铜，“我原以为你要去苍梧山翻那烂柯棋谱，或是去归墟找那老鲛人讨要海图。“
月无瑕未答，只是抬手指向玉阶尽头。那里立着两尊石麒麟，眼瞳是活的，此刻正泛着琥珀色的光，尾尖却凝着未化的雪。他知道这麒麟原是用不周山的陨铁铸的，当年跟着某位上古真仙镇过混沌海，后来真仙坐化，麒麟便成了白玉京的门官——只是如今，它们的眼瞳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倒像是被哪个爱开玩笑的小仙童喂多了糖霜。
“进去吧。“月无瑕伸手按住黄龙士的手腕，玄玉与他的掌心相触，竟有几分温软。两人跨过麒麟的视线，玉阶突然活了过来，霜花簌簌坠落，在脚下铺成一条银白的路，直通向云深处的宫阙。
白玉京的建筑与寻常仙宫不同。别的仙宫总爱用鎏金烫银，飞檐上挂着水晶铃，风一吹便叮咚乱响；这里却全是青冥玉与玄铁铸就，连廊柱上的雕纹都是用剑刻出来的，刀锋般的棱角里凝着千年寒气。两人行至一处偏殿前，门楣上悬着块黑檀木匾，“落蘅斋“三个字是用朱砂写的，笔锋里还凝着半滴未干的血，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血，此刻已褪成了暗褐，倒像是被岁月泡开的茶渍。
门内飘出几缕沉水香，混着某种清冽的草木气。月无瑕掀帘而入时，正见一个白衣女子倚在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帙，最上面那本封皮是玄铁打的，刻着“仙魔大传“四个篆字，边角却被磨得发亮，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遍。
“月上神，黄上神。“女子抬眼，眉梢微挑，“上回你们说要借《山海舆图》看，害我翻了三百年前的旧账；这回又要《仙魔大传》？“
她生得极美，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发间只插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芙蓉。可那双眼却比寒潭更冷，比星子更寂，仿佛看尽了六界变迁，早把世间的热闹都看厌了。月无瑕记得三百年前在沧澜海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还是个执灯的小仙娥，如今却成了白玉京的守卷人——听说她掌管着六界最机密的档案，连天帝要查某位上神的旧账，都得先过她这道关。
“落姑娘。“黄龙士抱了抱拳，玄色大氅垂落如瀑，“我们要的不是市井间卖的野史。“
“我知道。“落蘅芜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玄铁卷帙，“凡界书坊里的《仙魔大传》，封皮上画着骑青牛的老子与持剑的项羽，内页里夹着才子佳人的话本——上回我在洛阳城书肆翻到一本，里面还说魔尊娶了九个凡人妃子，生了一窝会喷火的小魔崽子。“她忽然笑了，梨涡在脸颊上陷出个小坑，“你说可笑不可笑？“
月无瑕望着她案头那盏青铜灯树，灯油里浮着半片枯荷，火苗在荷叶上跳着，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我们要的是原版。“他说，“未删减的，真正的《仙魔大传》。“
落蘅芜的动作顿了顿。她伸手拨了拨灯芯，灯花“噼啪“一声炸开，火星子溅在玄铁卷帙上，却连个白印都没留下。“真正的《仙魔大传》？“她站起身，广袖扫过满桌的卷帙，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晃，“那是开天辟地时的手札，是鸿钧老祖在紫霄宫讲道时的笔录，是魔尊第一次握剑时，剑刃上崩落的星屑。“她走到殿后，推开一扇雕着饕餮纹的木门，门内是个冰窖似的地方，四壁嵌着夜明珠，照得满室都是冷白的光。
“跟我来。“她的声音混着穿堂风的呜咽，“你们要看的东西，藏在最里面。“
月无瑕与黄龙士跟着她走进冰窖。越往里走，寒气越重，月无瑕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成霜。落蘅芜在一面冰墙前停住脚步，指尖按在某个符咒上，冰墙“轰“的一声裂开，露出里面的青铜匣子。匣身刻满了古奥的符文，锁孔里塞着块半透明的玉，像是用千年寒玉雕的，里面封着团幽蓝的光。
“这是......“黄龙士伸出手，却在触及匣身时顿住。他能感觉到匣中传来的气息——那是混着血与火的味道，是上古神魔大战时的硝烟，是某位真仙坐化时的叹息，是无数个被战火焚毁的世界的残响。
“这就是原版《仙魔大传》。“落蘅芜说，“每一页都是用神尊的骨血写的，每一行都沾着魔修的脑浆。当年鸿钧老祖怕后人篡改历史，便用'劫力'封了这本书，能打开的人，要么是天命所归的上神，要么......“她忽然笑了，“要么是命不久矣的痴儿。“
月无瑕伸手按在锁孔的寒玉上。他的指尖刚触到玉面，便有一股热流顺着经脉窜上来，像是有人拿烧红的烙铁烙他的魂魄。他咬了咬牙，额角渗出细汗，寒玉却渐渐变得温热，最后“咔“的一声裂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绢帛。
黄龙士凑过去看，只见绢帛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有些地方还被血浸透了，晕染成暗红的花。“这是......“
“是初稿。“落蘅芜说，“当年鸿钧老祖写《仙魔大传》时，用了三十三张先天灵宝做纸，七十二道天雷当墨，写一页要耗去百年阳寿。后来他觉得这样太费功夫，便改用法诀凝结灵气成字，可初稿却始终不肯毁掉。“她指尖划过绢帛上的血字，“你们看这里，'魔尊屠苍梧，斩仙首，血浸九泉，天地为之晦暝'——这是他第一次写魔尊的战绩，后来市井间的话本把他写成采花贼，倒真是......“她摇了摇头，“辜负了这满纸的血。“
月无瑕的目光落在另一页，那里画着幅星图，二十八星宿的位置与如今大不相同。“这是开天辟地时的星轨。“他说，“后来天地大劫，星轨偏移了三度，可市井间的书却只敢写'星辰轮转，天道无常'，不敢提半句劫数的真相。“
落蘅芜突然伸手抽走了绢帛。“够了。“她说，“你们要看的不就是这个？“
“不。“黄龙士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要的是完整的。“
落蘅芜的手指在绢帛上微微发抖。她望着两人，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完整的？“她说，“完整的《仙魔大传》里，写着你们最不想看的东西——月上神，你亲手斩杀的爱人；黄上神，你为了大道抛弃的道侣；还有那些被史书抹去的凡人英雄，被仙尊们碾碎的蝼蚁......“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成了嘶吼，“你们要的不是真相，是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谎言！“
冰窖里突然安静下来。月无瑕望着落蘅芜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沧澜海，她还是个捧着书匣的小仙娥，见了他便红着脸说：“上神，这卷《山海舆图》借您看三日，可千万别弄坏了。“那时她的字写得极工整，一笔一画都带着少女的认真，不像现在，每个字都像是要把绢帛戳穿。
“落姑娘。“他说，“我们只是想知道，当年那场劫数，到底有没有被写进史书。“
落蘅芜沉默了。她转身从冰窖的角落里取出个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百零八卷绢帛，每卷都用朱砂标着序号。“拿去吧。“她说，“但记住，看过的人，要么成魔，要么成佛，再难做回这六界的过客。“
月无瑕接过盒子时，指尖触到她的手背。那双手冰凉得像冰窖里的寒玉，可他却觉得，自己掌心里的，是团即将熄灭的火。
走出落蘅斋时，暮色已经漫上了白玉京。黄龙士望着远处的宫阙，忽然说：“你觉不觉得，落姑娘变了？“
“她没变。“月无瑕望着怀里的檀木盒，“她只是终于明白，有些真相，本就不该被写进书里。“
风又起了，吹得石麒麟尾尖的雪簌簌坠落。月无瑕摸出腰间的玄玉，发现它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像极了那卷《仙魔大传》里，被血浸透的星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