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天字号雅间“听雪阁”。
李师师是冒着风雪来的。
楼下依旧是喧嚣的,漫天风雪无法冰封这座销金窟的欲望。
她一步步走上楼梯,心却越来越冷。
直到推开“听雪阁”的雕花木门,尘世间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一股混合着沉水香与烈酒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这香气清冷而悠远,一如周邦彦其人,让她熟悉,也让她心悸。
他早已到了。
没有坐在温暖的炭炉边,而是立在窗前,任由窗缝里钻进的冷风,吹动他略显宽大的玄色衣袍。
他背对着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窗外沉沉的天色融为一体。
桌上,温着一壶最烈的“烧刀子”,摆着两只粗瓷酒盏,再无他物。
没有精致的菜肴,没有助兴的果品。
李师师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她太了解他了,这种极致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最汹涌的波澜。
她缓缓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雪幕之下,皇城的轮廓只剩下一道模糊而压抑的影子。
那是她潜伏多年的地方,是她用绝代风华与七窍玲珑心编织的蛛网中心。
她以为自已能凭此撬动乾坤,如今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京城的雪,十年未见这般大了。”
周邦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我小时候,父亲曾说,瑞雪兆丰年。可我总觉得,这雪,是来埋葬什么的。”
他说着,缓缓转过身。
李师师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曾藏着无尽仇恨与隐忍的眼眸,此刻竟是一片空寂的平静。
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无波的海面,深不见底,却又压抑得令人窒息。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所有属于“周邦彦”这个个体的爱恨情仇。
“坐吧。”
周邦彦为她斟满一杯酒,酒液入盏,漾起一圈圈涟漪,映照着烛火,也映照着她眼中复杂难明的情绪。
“陪我喝一杯。”
李师师默然坐下,双手捧起冰冷的酒盏,酒盏的温度,似乎还不及她掌心的冰凉。
她一字一句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已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要去做什么?”
周邦彦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决绝。
“去叩开一道,尘封了十年的门。”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李师师心上。
“用拱圣营的血,问一问这天下,公道何在!”
“每一次,都非要如此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更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
“非要将自已置于死地,非要用命去赌吗?周邦彦,我们筹谋十年,难道就不能有一次,是稳妥的,是可以回头的吗?”
周邦彦摇了摇头,目光穿过她,望向窗外的无尽风雪,眼神中带着深刻的悲凉。
“师师,你我都清楚,这条路,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
“茶引,盟书,这些都只是证据。证据,只能治罪,却救不了国。”
“如今国门洞开,奸臣当道,辽金虎视眈眈,等我们走完朝堂上的繁文缛节,等那些昏聩的官员终于看清真相,汴京城早已成了修罗场。”
“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那时的‘真相’,又有何意义?”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朝堂腐朽的绝望。
“唯有以雷霆之势,唤醒那些被遗忘的力量,才能在这死局之中,搏出一线生机。稳妥,便意味着错失良机。回头,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他收回目光,看着李师师,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愧疚。
“我死之后,他们或许会给你安一个‘乱党妖女’的罪名。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担子,太重了。原本,不该由你来背。”
就在这时,周邦彦猛地大步跨到她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唇。
动作,是安抚。
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的墙壁,那眼神冰冷、警惕,仿佛能穿透厚实的墙壁,看到隔壁的景象。
紧接着,他按在她唇上的食指,用一种外人绝对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力道,极速地、有节奏地轻点了一下。
一短,一长。
这个动作快到极致,轻到极致,在旁人眼中,仿佛只是一个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无意识的颤抖。
但李师师的身体却瞬间一僵!
她那双泪眼之中,翻涌的悲恸与绝望,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因为她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