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李师师身后缓缓合拢。
那两扇朱红的、厚重得如同天堑的巨门,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呻吟,将殿内的辉煌灯火与殿外的无尽风雪,彻底隔绝。
她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荷,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空旷的、积着薄雪的宫前广场上。
风,更冷了。
雪,更大了。
刚刚在殿前与帝王、权臣对峙时,那股凭着血气与决绝撑起的意志,正随着体温一同,迅速流逝。
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冷,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彻底淹没。
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每挪动一步,都像是在刀山之上行走。她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次迈步,膝盖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扶着冰冷的宫墙,艰难地,一步一步,朝着那片熟悉的,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去的黑暗中走去。
她赢了吗?
或许。
她用性命,在天子心中种下了一颗最毒的、名为猜忌的种子。
她用鲜血,在宫墙之上,为蔡京等人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耻辱疤痕。
她为周邦彦,为所有潜伏在暗处的拱圣营旧部,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可她也输得一败涂地。
她亲眼看到了,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所谓的真相与公理,是何等的脆弱与可笑。
天子,会害怕。
江山,可算计。
原来,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不是忠诚,而是那张龙椅。
一丝苦涩的、自嘲的笑意,在她苍白的唇角,一闪而逝。那笑容比风雪还要冰冷。
黑暗的巷道尽头,一盏孤灯如豆,在风雪中轻轻摇曳。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早已静静地等候在结着薄冰的御河支流上。
一名漕帮的汉子,头戴斗笠,默不作声地将她扶上船。
船身轻轻一晃,便无声地滑入了那片比墨更浓的夜色之中。
船舱内,燃着一盆小小的炭火。
那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李师师心底的寒。她蜷缩在船舱的角落,将那支藏着惊天秘密的凤簪,握得更紧了。簪尖的冰冷,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回着垂拱殿前的一幕幕。
帝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蔡京那张布满虚伪泪痕的老脸,陈恭那冰冷无情的语调,还有那盆泼在墙上,试图抹去她血书的冷水……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她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失望。
长夜未尽,厮杀,才刚刚开始。
……
漕帮的秘密仓房,阴冷得像一座水底的坟。
朽木和水腥气混合成的味道,无孔不入。
周邦彦盘膝坐在草席上。
他背后的伤口,经过雷横军中大夫的紧急处理,血是止住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剧痛,却像一只有爪子的冰虫,在他脊骨里钻心啮噬。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风雪。
他已在此地,等了三个时辰。
每分每秒,都像是一场凌迟。
他不知道李师师在宫中会遭遇什么。是面见君王,还是血溅宫门?
他将最危险的一步棋,交给了她。这何尝不是对他自已最残酷的煎熬。
终于。
门外,响起了约定的,三长两短的暗号声。
周邦彦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霍然起身,冲向了门口。
吱呀——
木门被拉开。
一股夹杂着雪籽的冷风猛地灌入,激得他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忍不住俯下身,发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咳嗽。
风雪中,那个他牵挂了整整一夜的身影,正被人搀扶着,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