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帛,在赵佶的掌心,缓缓展开。
那动作,带着一种艺术家独有的审慎与优雅,仿佛他展开的不是一份可能颠覆江山的罪证,而是一幅稀世罕见的古画。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丝帛内容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从容,瞬间凝固。
那枚刺眼的,狰狞的,带着草原腥风的辽国狼首花押,和他袖口上那道只有他自已知道来历的、永远无法抹去的秘墨污渍,在他的眼底,轰然重合。
那一瞬间,赵佶感觉自已的血液,都快要被冻住了。
他信手中的密约是真的吗?
他信。
他想起了李师师那晚悲怆的琴声,想起了应奉局那场蹊跷的大火,想起了漕运莫名其妙的乱局,想起了城中这三道不祥的狼烟,想起了眼前这铁一般的证据。
所有零散的珠子,在这一刻,被这条血色的线,彻底串了起来。
可他,敢现在就信吗?
他,敢当场发作吗?
他不敢。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李师-师的头顶,看着跪在不远处,依旧在口口声声喊着冤枉的蔡京,看着他身后那些同样匍匐在地,却个个心怀鬼胎的重臣。
高俅掌殿前司,童贯握西军精锐,蔡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
他看到的,不是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而是一张,盘根错节,早已将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宋都笼罩在内的,巨大的,蜘蛛网。
这三人,就是这张网的中心。
动一个,则全局震动。
在如今这个内有民怨沸腾、外有强敌环伺的时刻,一旦朝局动荡,那后果……
他不敢想。
他怕了。
这位在艺术上挥洒自如,指点江山的天子,在真正的权力交锋面前,终于显露出了他深入骨髓的,属于帝王的权衡与冷酷。
他的脸色,在宫灯摇曳的光影下,变幻不定。
滔天的愤怒。
被欺瞒的屈辱。
对动荡的恐惧。
以及,对臣子的,深深的猜忌……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翻涌,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不属于艺术家,而只属于帝王的,绝对平静。
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将那卷浸着血的丝帛,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卷了起来。
他的动作,从容而优雅。
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颠覆江山社稷的卖国契约。
而仅仅是一幅他刚刚完成的,不甚满意的画作。
他,要将这把足以斩断一切的刀,暂时藏起来。
藏到,最黑暗的深处。
等到一个,最致命的,一击必杀的时候,再让它,重见天日。
赵佶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站在风雪中,紧紧攥着那卷冰冷而又滚烫的丝帛。
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阵阵泛白,仿佛要将那丝帛捏碎,揉进自已的骨血里。
那双向来只顾风花雪月,看遍人间至美之物的眼眸,此刻却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