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化不开的陈年老墨。
一层又一层地堆积、凝固,死死压在汴京城的上空。
那墨色浓稠得仿佛有了实质,压得城中万千灯火都只能像地上的萤虫,发出卑微而绝望的光。
根本无法穿透这片沉重的黑暗。
樊楼,这座不夜的销金窟,如同一头匍匐在黑暗中、消化着人间欲望的饕餮巨兽。
它将所有的喧嚣与浮华都吞入腹中,再用一扇沉重到需要两名壮汉才能推开的楠木门,将雅阁内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红尘万丈,是虚假的繁华与短暂的欢愉。
门内,是地狱前厅,是死亡降临前的最后一刻寂静。
烛火的芯“噼啪”一声爆开。
火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一颗濒死的心脏,做了最后一次无力的挣扎。
那一下,将李师师的影子,狠狠地钉在了身后的窗纸上,又猛地拉长、扭曲,如同一只在无形蛛网上绝望挣扎的鬼魅,预示着她即将堕入的,无边炼狱。
她的面前,那个来自不良井的老卒,身体尚温。
气息,已绝。
他曾是拱圣营的铁血之士,是大宋最精锐的斥候,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能在风雪大漠中潜伏七日七夜。
如今,他却只是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传信人,身上混杂着汗臭、血腥与戈壁风沙的气息,那是千里奔袭留下的,忠诚的勋章。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口气,将一枚看似寻常、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死死塞进了李师师的手心。
那只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嵌着永远也洗不净的泥垢与干涸的血迹,那是走过千里戈壁、趟过万里冰河留下的印记。
此刻,这只手迸发出了山岳般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已最后的忠诚与执念,将所有牺牲兄弟的未尽之志,全部烙印在她的肌肤上,传递给她。
“辽……辽文……朱提举……快……”
话未说完。
人已断气。
那双浑浊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瞳孔涣散,却依旧固执地倒映着头顶昏黄的烛火,也倒映着他对这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最后的眷恋与不甘。
他仿佛看到了家乡的麦田,看到了妻儿的笑脸,看到了拱圣营飘扬的战旗,最终,一切都定格在了李师-师那张苍白的脸上。
一滴泪,从李师师的眼角滑落,滴落在老卒冰冷的手背上,瞬间变得冰凉。
她的指尖,早已凉如寒雪。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香囊内,藏着一片极薄、极滑的丝帛。
那轻如蝉翼的触感,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这薄薄的一片,是几十条、上百条拱圣营好汉的命换来的。
朱勔勾结辽金的铁证!
周邦彦踏遍刀山火海、深入龙潭虎穴,苦苦追寻了数月的东西,此刻就在她的手中。
这枚小小的香囊,曾被老卒用最后的体温捂热。
此刻在李师师的掌心,那份忠魂的余温,却迅速化为一种滚烫的灼痛,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要将她的皮肉灼穿,将这血海深仇,永远刻在她的骨头上。
证据到手,便是死期已至。
她很清楚,老卒能找到这里,应奉局那些嗅觉比鬣狗还灵敏的爪牙,便已在楼下嗅到了血腥味。
甚至,他们此刻就潜伏在某个角落,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她们,暴露了。
李师师缓缓闭上眼,大脑在电光火石之间,推演着所有生路与死局。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又瞬间湮灭。
逃?
樊楼上下,此刻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她是网中之鱼,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最终只会被勒得窒息。
闯?
她一个弱女子,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差,无异于以卵击石。她是笼中之鸟,任何冲动的举动,都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凄惨收场。
呼救?
更是天大的笑话。在这汴京城里,应奉局提举朱勔的权势,足以让黑的说成白的,让活人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无名浮尸,沉入冰冷的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