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心碎。
是师师……
她在哭。
他想睁开眼睛去看看她。
他想抬起手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想告诉她别怕,我没事。
可是他做不到。
他的眼皮重如千斤。
他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他只能任由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漂浮,沉沦。
……
敷春堂内早已乱成了一团。
太医们围着再次昏死过去的周邦彦,手忙脚乱地施针、喂药。
皇帝赵佶和李纲则围着那张刚刚绘制完成的、还散发着墨香的“黄河血图”,神色凝重地商议着对策。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素衣的女子。
李师师跪坐在一尊小小的红泥火炉前。
炉火正旺,映照着她那张美得不像凡尘、却又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的面前放着一只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
药罐里熬煮着太医开出的、据说能吊住周邦彦最后一口气的……甘草解毒汤。
她就那么静静地跪坐着,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蒲扇,一下一下地为那炉火扇着风。
动作机械而又麻木。
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随着床上那个男人一同陷入了沉睡。
只剩下一具还在凭着本能行动的……躯壳。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周邦彦在昏迷前塞给她的……帅印。
印信冰冷而又坚硬。
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他那已经开始发黑的……血迹。
她没有听他的话用他的血去盖上那印章。
她不舍得。
不舍得再让他流一滴血。
她只是用自己的血。
她咬破了指尖,将鲜红的血珠滴在了早已备好的印泥之上。
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枚承载着拱圣营八千忠魂的帅印重重地盖在了那张“黄河血图”的右下角。
“砰”的一声闷响。
一个鲜红的、带着无尽悲怆与决绝的“弓”字印赫然出现在了图卷之上!
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来自九泉之下的八千忠魂的……齐声呐喊。
做完这一切,她便一直守在这里。
守着他,也守着这炉或许能救他性命的……药。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从黑夜到黎明。
又从黎明到黄昏。
她滴水未进,不眠不休。
整个人仿佛都瘦了一圈,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秋水明眸此刻也布满了血红的血丝,显得空洞而又疲惫。
火光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
恍惚间,她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那年,她还是一个刚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衣衫褴褛的、叫“林昭雪”的小女孩。
他也还是一个有些木讷、不爱说话的、叫“周邦彦”的少年郎。
那是在汴河的岸边。
夕阳将河水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他盘膝而坐,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柳条,在地上认真地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奇怪的符号。
她好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他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拱圣营的暗号。”
“暗号?”
“嗯,”他一边画一边用他那还带着一丝童稚的声音解释道,“这个像鸟儿一样的是‘飞鸽传书’,代表有紧急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