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荒野的风拨乱了鸦羽的深灰色皮毛。他和他的族猫一起站在丘陵的最高处,以一星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圆圈。一小堆石块立在一星身旁。鸦羽不由得回想起,找到足够数量的光滑圆石并将它们推上斜坡安放在选定的地点,是个多么艰巨的任务。之前的劳作令他的脚爪依旧疼痛,他抬起前掌,舔了舔爪垫上的擦伤。
但受点儿小伤也是值得的,为了这一切。
“我们要向在群星之战中付出生命的族猫致敬。”一星道,“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一名陨落的武士,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从现在起,每天我们都要派一队武士到这里来念诵死者的名号,并对他们表示感恩。”
没错,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勇气。
是他们拯救了我们,使我们免遭黑森林的屠戮。
族长沉默了几个心跳,随后对身旁的棕白相间毛色的公猫点了点头。“兔泉,现在你是我们的副族长,”他继续说道,“就由你来安放最后一块石头吧。”
鸦羽绷紧了肌肉,竭力不让肩头的毛发奓起。他盯着兔泉将最后一块石头推过富有弹性的荒原草甸,轻轻滑入准备好的凹坑之中。
“这块石头代表灰脚,”兔泉庄重地说,“她为族群鞠躬尽瘁。”
想到母亲的死,鸦羽感到一阵猛烈的痛苦,就好像它从未被时间冲淡。她的喉咙被一名黑森林武士用爪子生生扯断了。但鸦羽意识到自己的痛苦里还夹杂了没能成为族群的下一任副族长的失落。他能感觉到部分族猫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就好像他们也觉得他应该当选一样。毕竟,他是一名资深武士,而且还是被选召前往太阳沉没之地寻找午夜的猫之一。
我的双亲都是副族长,而且我为了族群做出的牺牲比任何猫都要多……但我想我恐怕是永远也当不上副族长了。好吧,一星想要通过任命一名黑森林成员来传达他的态度——无论这个态度有多鼠脑子——他都算是传达成功了。
鸦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现在族群处于非常时期,因为在大约一个月前的群星之战结束后,他们还在努力找回之前的凝聚力。
这感觉就像隼飞想要治疗一道伤口,却只知道往上面糊蜘蛛网,既没有清创,也忘记了使用药草。
鸦羽眯着眼睛看向他的族长。一星看上去很放松,似乎对现状相当满意。他的琥珀色眼睛神采飞扬——就好像他真的打心底里相信风族已经重新团结起来了一样。但鸦羽很清楚,真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也许这也是鸦羽会落选的原因之一——他永远不会假装相信生活真能有那么简单。
在最后一块石头归位之后,风族巫医隼飞走到了石堆旁。他远眺向地平线,虽然大风吹乱了他斑驳的灰毛,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响在旷野上空:“每一名族猫的逝去都让我们哀伤,但我们也知道,星族会对他们的加入表示欢迎。愿他们在星族自由狩猎、脚步轻捷,每夜皆能安然入睡。”
他低下头,向牺牲者表示最诚挚的敬意,然后退回了族猫之间。赞同的低语如涟漪般传遍了风族,庄严的气氛使每一只猫都压低了嗓门。
一星再次开口,但鸦羽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儿子风皮一直游离在猫群之外。鸦羽的表情显露出愤怒与不安。
他总是这副德行,鸦羽苦涩地想。他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了群星之战时的往事,尤其是他不得不将爪子插进风皮的肩膀,阻止他杀死他的半血兄弟狮焰的那一刻。
他知道,一星已经原谅了包括风皮在内的所有曾进入黑森林受训的猫。他们已经重新起誓,会对风族保持忠诚。但鸦羽也知道,族内的其他猫并不像他们的族长那样迫切地愿意原谅那些失足者,尤其是对风皮。即使是现在,他也能看出有几道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他的儿子身上。一旦他们解散返回营地,自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所有进过黑森林的武士都在关键时刻改邪归正,为族群而战了——但风皮除外。他的的确确是与黑森林并肩行动的。他曾与黑森林同仇敌忾。
想让所有猫忘记这些,还要等上许多许多个月才行。
正当鸦羽凝视他的儿子时,风皮也恰好转过了头。他们的目光互相锁定了一个心跳。接着,风皮那愤怒而空洞的眼神阴沉了下去。鸦羽也转开了头,他不想让风皮看见他的眼里表露出的后悔和厌恶。
我怎么就成了如此失败的一个父亲?我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一只背叛风族的跳蚤脑子的?连死狐狸都比他更有用。
一星的演讲结束了。随着仪式的完成,风族猫们分散成了几个小团体,开始返回山坡下的营地。鸦羽注意到其余的黑森林训练猫——兔泉、云雀翅、荆豆皮和须鼻——是一起走下山的,就好像他们依然自认不配加入剩下的族猫一样。
我也在担心这个。
一星以表彰云雀翅在群星之战中英勇作战为由让她当上了武士,又让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的须鼻光荣退休住进了长老巢穴,还把兔泉任命为了新一任的副族长。
但若是其余的族猫无法重新接纳他们,那他的这一切举措就都毫无意义。为什么一星他就看不到这一点呢?他脑子里难道进了蜜蜂吗?
鸦羽跟在一小群族猫后面,孤零零地走向了营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金雀花尾大声感叹,“一星竟会一边让我们铭记所有牺牲的武士,一边欣然同意让杀害他们的猫继续留在风族中……”
“嘿,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蹲足反驳道,这名新晋武士转向他之前的老师,姜黄色的皮毛开始竖立,“没有哪只风族猫杀害同族武士。绝大多数黑森林训练猫在认清形势之后都转头加入抗击黑森林的队伍了。”
“那是绝大多数,”叶尾狠狠一甩他的深色虎斑纹路的尾巴,重复了一遍蹲足的话,“而不是所有。”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了和石楠尾一起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风皮。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金雀花尾嘟囔道,“风皮还能赖在这里的确挺不对劲。我知道一星不把他视作叛徒的理由,是他没有试图杀害过任何一只风族猫,但为黑森林而战能比谋杀风族猫好到哪儿去呢?这让我们怎么去信任他?!”
“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他。”叶尾坚定地说。
“要是风皮真遇到了点儿什么意外,恐怕对于风族而言还是件好事呢。”金雀花尾说道,“比如来一头獾把他收拾收拾之类的。”
鸦羽被吓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星族在上,他们都是羽毛脑子吗?
虽然他也说不准自己到底信不信任风皮,但他更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听到一只猫诅咒她的同族伙伴去死。
那四只嚼舌头的猫停下了脚步,慌张地看着他。显然,他们根本没想到鸦羽能够听清他们嘀咕的内容。
“呃……鸦羽……”金雀花尾试图解释。
但鸦羽直接无视了她,他知道这几只猫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他的斥骂,但他现在根本懒得骂他们。
我才不会照着这群跳蚤脑子想的去做呢——他们不值得我费这个劲。
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径直返回了营地。他感觉到族猫的目光像黄蜂的蜇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这令他不自在得皮毛发烫。
听到他们那样议论他的儿子已经够糟的了,而比那更糟的是——他无法反驳他们的话。
回到营地后,鸦羽开始寻找他的学徒羽爪,并发现她正在猎物堆旁和轻爪还有鸣爪一起分享田鼠。他注意到羽爪把她的灰色虎斑皮毛梳理得很干净,而且很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到来,心中不由得涌起了几分赞许。他偏了偏头,召来了他的学徒。
“走吧,我们去狩猎。”
羽爪飞快地吞下了最后一口猎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站起了身说:“太好了!鸣爪和轻爪正好也要出营地去,我们可以一起狩猎吗?”
鸦羽刚想开口拒绝,兔泉——他是轻爪的老师——就走到了他们身旁。鸣爪的老师夜云也跟在他身后不远。
“这主意不错。”兔泉温和地说道,“学徒们见识到的狩猎技巧总是越多越好。”
鸦羽的内心呻吟起来。他现在最不想共处的两只猫就是新任的副族长和夜云——他的前任伴侣、他在风族的那个儿子的妈。
我当初就不该与她结合,假装在族内建立家庭根本就是鼠胆怂包才会去做的事。
在失去叶池之后,他一直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中。他知道,夜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夜云看起来也对这个主意不怎么热情,但三名学徒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集体训练课激动不已了。鸦羽知道他已经没得可选,更何况,他并不想让羽爪失望。
“好吧。”他嘟囔着回答。
“一星希望我们去靠近雷族边界的地方狩猎,”兔泉一甩尾巴召集起他们这一小群猫并宣布道,“根据之前的汇报,那里出现了一些诡异的气味,而且因为某些原因,那附近的猎物也变得稀少了。”
鸦羽点了点头说:“这很对。我前几天去那边狩猎时什么也没有抓到。”
兔泉带领队伍离开营地,走向山下的雷族边界。学徒们连蹦带跳地一边互相推搡,一边吹嘘他们会抓回多少猎物。
寒风减弱了不少,现在他们只感觉到微风拂面。大块的淡蓝色天空从云隙间透出。鸦羽嗅了嗅空气,捕捉到了一丝兔子的气味……
“我预感到今天会是个丰收的日子,”兔泉说道,“猎物们应该都在四处奔跑。”听起来兔泉非常乐观,但鸦羽猜测兔泉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和夜云之间的紧张关系。夜云正昂首阔步地与鸣爪同行,仿佛在假装鸦羽根本不存在。
她又在闹什么毛病?哼,我才不会去特意乞求她的注目呢,如果那就是她的目的的话……
鸦羽刚想到这里,一只兔子突然从一丛高草中蹿出,逃向了荒原。夜云冲了出去,鸦羽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要赞赏她矫健的身姿和黑毛下起伏的肌肉轮廓。他喵了一声,转过头指导羽爪:“好好看看夜云,看到她的反应有多迅速了吗?当兔子突然变向时,她一点儿也没有被它落下。这是为什么?”羽爪歪着头想了又想,过了一会儿,她瞪着困惑的大眼睛回答:“我不知道哎……”“因为优秀的猎手从不停止思考,”鸦羽告诉她,“他们一直在敏锐地观察猎物会选择的最佳逃跑路线。你不能光知道追着它跑,你必须得想清楚它可能会往哪儿跑才行。那就是夜云正在做的事情。”羽爪点点头,望向黑毛母猫的背影说:“她好厉害啊!”在她开口的同时,兔子消失在了一堆石块背后,夜云紧跟着扑了上去。猎物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夜云从石堆间现身,嘴里叼着兔子一动不动的尸体。“她抓到它了!”鸣爪欢呼雀跃。“非常不错!”在夜云归队时,兔泉发自内心地称赞道。“嗯,很棒。”当与夜云短暂地目光相接时,鸦羽也附和了一句。夜云立刻将目光转开了。“谢谢,兔泉。”她说道。鸦羽强咽下了恼怒的低吼,他不想在学徒们面前失态。呵,小肚鸡肠的母猫!她甚至不肯接受我的表扬了!夜云在兔子上盖了几把土,他们会稍后再取走它。队伍继续向山坡下走去。鸦羽是第一个注意到远处那只野兔竖起的黑耳尖的。那只野兔正趴在地面上的一个浅坑里。“谁能给我分析一下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兔泉压低嗓音向学徒们问道。羽爪的尾巴兴奋得甩个不停,但她还没傻到忘记小声回答:“现在的风向会把我们的气味吹到野兔那里。”“很好,”兔泉说道。鸦羽也为他的学徒最先抢答而感到骄傲。“也就是说,不等我们潜伏到近得可以发起攻击的范围内,它就会闻到我们的气味。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兔泉接着说。这次回答问题的是鸣爪:“绕到对我们更有利的方位去。”“没错。”兔泉表扬了他,“在这种情况下,团队协作的成功率会比单独行动更高。鸦羽,现在我会绕到野兔的对面去。等我发出信号的时候,你就去把它往我的方向赶。”鸦羽点了点头,但如果带队的是他,他一定会把这次任务安排给某个学徒。哈,我肯定又开始犯鼠脑子了。兔泉才是副族长,我算个什么玩意儿呢?“行。”他说。兔泉在第一时间出发了,他在爬行的过程中一直保持腹毛紧贴地面,并妥善利用了一路上每一处能挡住他的身体的地形。鸦羽几乎无法从细瘦的高草丛间分辨出他棕白相间的皮毛。学徒们一边看一边期待地伸缩着爪子。然而,在兔泉抵达合适的埋伏位置前,一阵大风卷地而过。野兔立即从凹坑里抬起了头,它的鼻尖颤动起来。突然,野兔一跃而起,开始向山坡上逃去。它那有力的后腿每蹬踏一次地面,都能令它向前飞跃一大段距离。兔泉直起身子,狂怒地甩着尾巴。“狐狸屎!”他咒骂起来。鸦羽纵身追向野兔,并注意到一个黑色的猫影也在和他齐头并进。是夜云!他想。“我去绕到它前面,”夜云边喘气边说,“然后把它赶回你那儿。”她猛然提速,闪电般超过了野兔,然后掉头亮出了她的尖牙利爪。野兔急忙转向,差点儿被自己的脚绊了个跟头。它连滚带滑地向山坡下摔去。鸦羽后腿一蹬,身子向前一蹿,正好跳到野兔的身上,顺势将牙齿插进了它的喉咙。杀死猎物后,鸦羽喘着粗气转过身,等待夜云返回他身边。他想要像与正常的族猫合作一样和夜云分享狩猎成功的快乐,但夜云径直越过他走向了其他族猫,仿佛在她眼里他压根不存在。有谁在她的新鲜猎物里拉屎了吗?鸦羽耸了耸肩,叼起兔子跟上了她。“哇,这兔子真大!”当鸦羽将猎物丢到兔泉面前时,轻爪赞叹了一句。鸦羽朝副族长点了点头说:“听你的,团队合作。”他的回答显得干巴巴的。兔泉好像有点儿尴尬。“我们再往下走走吧,”他提议道,“小溪边应该会有一些小体形的猎物,可以让学徒们练练手。”“而且还可以路过一星让我们特别关注的区域……”夜云补充道。埋好猎物后,兔泉再次领队启程,走向了风族溪岸上的那片林地。在进入树林前,副族长在山坡上的几丛金雀花旁停下了脚步。山坡脚下连着一片通往陡峭溪岸的平地,岸边的地面上散布着许多洞穴。“一星说这里似乎有些蹊跷,”他说道,“让我们看看能在这儿发现什么吧!”鸣爪的尾巴一下子翘上了天。“哇!我们要下地道探险吗?”他问道。“你哪儿也别想去。”夜云严厉地告诉他,伸过尾巴敲了敲他的肩膀,“所有的学徒都给我在后面乖乖待着。”“我们老是什么都干不了。”鸣爪垂下尾巴嘟囔道。“如果你不小心点儿,当心我派你去给长老们抓虱子。”他的老师警告他,“现在,让我们看看能闻到些什么东西吧。”鸦羽张开嘴仔细嗅闻空气,立刻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你们闻到了吗?”他问道。“有点儿诡异……”兔泉喃喃地回答,“我依稀觉得我曾闻到过这股味道,但……我也拿不太准。”“也许是从地道里飘出来的。”夜云提醒道。鸦羽缓缓地转了个身看向四周。溪岸上的地道深入领地以下许多许多条狐狸身长,将风族与雷族连在一起。岸边离他们最近的地道出口离他们只有几条尾巴远,完全有可能有某些动物去那里面做了窝。“它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来源了,”他回答夜云,“也许我们应该进去看看。”即使这主意是鸦羽自己提出的,一想到即将走进地面之下的黑暗世界,他还是恐惧得皮毛刺痛。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猫会往地道里跑了,他根本不知道最近那里面变成了什么样。“羽爪,你给我在外面好好待着。”当学徒抻长脖子向洞内窥探时,他提醒了她一句。兔泉半张着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气味已经很陈旧了。留下气味的东西应该早就走了。”万一它们只是藏在地道的极深处呢?但鸦羽没有把他的想法说出来。新任的副族长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深究,而且鸦羽也不得不承认,他很乐意继续留在开阔的地道外面。
“所以我们现在还捕不捕猎了?”夜云不耐烦地问道。
“当然捕了。”兔泉回答,“为什么不就在这附近做些尝试呢?既然陌生的气味已经很陈旧了,那猎物们没准会重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