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沉业再次对上了应佚的目光,阔笑道,“是啊,我原就是这般,荒唐的神。”
“天帝呢?你对他下手,除了单琼难以承载两次的鬼魇以外,还有什么因由,也是因为忌恨吗?”
“他本就是要死的。”沉业的神情重新变得淡然起来,“只是这一次,我成了他死去的因由罢了。忌恨,也是有的,毕竟他一个天帝,世间最尊贵最高高在上的存在,却怯懦怕事,同样是在神人一战中,没沾上过一滴血的神……最开始的你也是,在众神之后,弹着你那破琴,一副悲天悯人的上神姿态。真正在战的,是上仙,是阿嬗!你该庆幸,要不是你后来出了剑,打了些胜仗,否则,祭天轨的,就该是你了!”
应佚躲开了沉业的视线。
沉业说得没错。
神,特别是上神,自诩清心寡欲,实则贪生怕死。没有神敢冲在前头,能躲在上仙身后的躲在上仙身后,能让弟子冲锋的让弟子冲锋。
他也是,阿嬗在众神之前时,他依旧在众神之后,只是看着,只是盼着。
“天帝的仙体,是你要献给天轨的新祭品。”应佚擡脚,从沉业的身边走过,迈向高位的冰棺,“这里正巧就有天帝的仙体。我猜,你对天帝的忌恨,要甚过对单琼的。所以,这是单琼,对吗?”
沉业没有起身,没有作答。他重新阖上了眼,一副淡然。
“看来,我猜对了。”
“是啊,恭喜你,恭喜你找到了单琼的仙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将单琼安顿回木屋,设个结界,免得被你再藏了去。”
说着,应佚便要破了沉业施在仙体上的障目之术。
“那你可要守好了。这仙术一解,单琼的魂魄就会领着无数鬼魇齐来,顺我意,应我令。就算没有阿嬗和天帝身上的,也够开这天轨了。天轨一开,古时一现,一切,就能重来了。”
应佚擡到一半的手,犹犹豫豫地,还是放下了。
沉业大笑起来。他很少大笑,就算是古时也不会大笑些什么,今日几次大笑,几次皆是难看。
“扶奂啊扶奂,你口口声声为了阿嬗,可每每舍弃的,总又是阿嬗!”沉业哼笑了一声,“可偏偏,每每回到阿嬗身边的,却还是你。”
“是阿嬗希望……”
“阿嬗希望的是那只狐貍飞升为神,是为你偿了你欠那只狐的账!而你呢?多活这千年,还是只会躲在自己弟子身后的神,是不敢以真身示阿嬗的兽罢了!”
“……账?什么账?!”
“呵,告诉你吧,如果当年没有神人一战,如果一切顺应天轨所设的数来,那么那些兽,迟早都会飞升为神。”
“若这就是天定的数……”
“无所谓,是吗?那当年当日,那只狐擅入了你的书房,擅动了你的琴,你气什么,又恼什么呢?是因为你知道啊,你知道你的琴迟早有一日会是它的,你的阿嬗,也会是它的。且不仅是它的,还得是你拱手相让于它的!你不愿看到那一切发生,你不愿承认它会夺走你所拥有的可能,于是,你开始真正地厌恶起它来,甚至开始期盼,它彻底身死的那一日。”
“够了……”
“我再告诉你,天轨想要的世间,是什么样的世间——是一个没有神的世间!我们,神,这世间最初的存在,却要被创造出我们的天轨抹消掉。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天界,我们的世间,最终,都会是那些人的!于是,天帝和师尊开始害怕了,他们学会了阳奉阴违,他们让本该成为世间真正主宰的人,供奉他们,瞻仰他们!”
“……”
“阿嬗也同你说过吧,这世间的数,是自她出现,才开始乱的。但她呢,是因何而现世的?是因为神做得不够好吗,是天后悔了曾经的决断吗?不,不是,是你,是你将她带到这世间的!”
“我知道……”
“对,你知道,阿嬗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为了成全你,于是你也轻易地选择舍了她。一次没舍成,就舍第二次。只有阿嬗入了九重塔,你们才能……”
“够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无非就剩你那点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性子罢了!”
应佚慢了,沉业的剑抵在了应佚的喉间。
看着应佚捂着伤口的模样,沉业又笑道:“师尊说过,这把一障,要比长吟适合你。但可惜,你已经有长吟了,也无意接下谛君之位。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再瞧瞧如今的世间,真要论起来,要怪你选错了,也爱错了。”
“……”刚来就被两位上神注意到的龙王举了举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问道,“要帮忙吗?”
沉业收起了手里的剑,应佚放下了捂着伤口的手。
龙王又道:“跛三和豺狼嗅到埋天帝仙体的位置了,正挖着呢。”
这次是沉业没来得及反应,应佚一道结界便立了下来。
他彻底没了可以活动的范围,而且一点仙术都施展不出来了。
应佚将“天帝”的仙体从冰棺取出,要离开神陵之际,又停下步子侧着身,对沉业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能做到。但是,沉业,这代价太大了。而且,随之而生的变数,其实,你也从未算清过,对吧?”
“……”
“这个世间,不论今时还是古时,皆会覆灭,对吧?”
“……”
“……单琼,”沉业向以背示自己的单琼迈去一步,在她要回身之际,握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你的神结,也在这里,对吗?”
单琼没来得及作答,一剑刺过半身。
在短暂的停顿后,是剩下的半身。
她最后是在沉业怀里。短暂的寒风的冷,短暂的斗篷的暖。
往后不明年月,混沌四下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