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初站在破口处,颤着声音喊道:“快,让大家转移!”
往哪转?到处都在下雨,到处都是水,谁也不知道哪块土壤吸饱了水马上就要坍塌,谁也不知道哪条沟一会就要被山洪席卷……
姜崖知道郭店村人可能没做好准备,但也没想到连转移方案都没提前做好。
“我家好几口人,还有那么多鸡,几头猪,怎么走得了!”
“我们距离岸边远一点,能不能不转?”
“村长,万一转移的路上再遇到啥情况,那不是更危险?”
说什么的都有,吵闹声都把雨声都盖过去了。
都在等郭正初做决定,他转身看着黑乎乎的江面,这时他转脸看向姜崖。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在等他开口。
但,也只是片刻。他的小人之心就被戳了个洞。
姜崖开口道:“郭村长,我们乡政府地势高,可以过去暂且躲一躲。”
远亲不如近邻。
距离郭店村最近的村也在五里之外,徒步走过去也要个把小时。可他们踏过这座丹江桥,去异省异县异乡只需要五百米,只需要五分钟。
怎么选?显而易见。
然而,是谁方才还在骂人家竹坑乡的人鼈孙?是谁发誓这辈子都不跨过这座桥?是谁命令所有人都不许过河?
郭正初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好在夜黑,看不太出来。
姜崖跟王学海使了个眼色。
王学海自来熟似的,上前一把揽住郭正初的胳膊,“郭村长,咱们可别再磨叽了。等会水没过大桥,连过去的路都断了!”
郭正初还想拿乔一下,王学海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哎呀,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大不了你们给我们竹坑乡赶几头猪过来。”
郭正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反正不会白让你们帮忙!”
“是是是!”
王学海立马松开郭正初,喊道:“快。分出来十来个人挨家挨户敲门,赶紧过桥去对面。告诉他们啥也不要带,除了人!”
“剩下的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去巡查所有大坝,发现险情立马来报。”
“第二组,继续去刚才破口处填石头!”
“第三组,来!咱们把这个缺口堵上!”
姜崖赞许地看向王学海,他转向郭正初道:“郭村长还烦请你叫个胆大心细的,先去对岸一趟,告诉我们葛乡长这里的情况,请他安排好咱们郭店村人转移过去。再去找一趟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的村长,让他们再派些人过来,还有把码头村工地上的脚手架都拆了……”
郭正初愣住了。就说方才那一拖拉机的脚手架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是人家码头村工地上的。听说对面工期非常紧,施工队三班倒,24小时不停工。脚手架要是都拆了,肯定会耽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欠的人情越来越多了。
不过,姜崖舍近求远去找金竹村和梁家洼的人过来,码头村就在对岸最近的地方,任谁也知道是为什么!就知道姜崖两人过来肯定跟码头村的人没关系!
他脚一跺,叫了自己亲侄子过来,把姜崖刚才说的话又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
“我能过河吗?”侄子面露难色,“码头村的人会不会把我绑起来扔江里?”
郭正初嘿了一声,给了侄子一个脑瓜崩,吼道:“赶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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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香巧安排好码头村的人后赶紧马不停息地回到岸边,这时候才知道姜崖和王学海开着拖拉机去了河对岸。
她盯着陈元基吼道:“你们怎么能让姜崖只带王学海一个人过去?你们码头村要是没有姜崖,现在还在祖宗留下的老房子里追忆过去的辉煌呢!”
“要是没有姜崖,你们哪里来的钱搞开发!”
“要是没有姜崖,你们这条老街还是死的!”
“你们也知道对岸的郭店村人不是好惹的,还敢只放他们两个人过去?!”
要是姜崖在,肯定会拦住宋香巧不让她这么讲。一定会说这一切都是大家伙一起合力的结果,不是他个人的功劳。
宋香巧可不管这些,姜崖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金竹村的恩人。恩人现在对岸生死不明,她不能不管。
陈元基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批评地擡不起头来,饶是他还能说出那套和郭店村人的仇恨历史的话……不管咋说,姜崖对他们码头村尽心竭力,从不喊累,那些征迁、融资、策划等一系列在他看来像山一样巨大的事情,他都能有条不紊地搞好。
就冲这点,他确实不该让姜崖只带一个人过去对岸。
可是……
他木讷地动了动嘴唇,说:“那可咋整?!”
恰好梁有仙也返回来了。老爷子听说这件事后跳得比宋香巧还高,骂得比宋香巧还凶!
“日他先人啊。走!梁家洼的人跟我走!我们去对面把姜崖和学海救回来!”
“走!金竹村人的人跟我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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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初这位亲侄子叫郭永宁,这小子可不像刚才在他亲叔叔面前装得那样“清白”。码头村人也还是人,他们那边有八大件,有大集,有山歌赛,有免费景区可以逛,过年的时候还有好玩的表演,不像郭店村死气沉沉毫无乐趣……他不知道偷溜过来多少次,码头村的每一个块砖他都踩过,每一堵墙下他的身影都经过。
也就他的叔叔郭正初爱端着村长架子,控制村里人的自由,恨不得让他们紧紧捏住鼻子,不和人家码头村人呼着同一片空气。
有好几次差点被人逮住他偷溜过河,吓得他年纪轻轻差点得了心梗。
今天郭永宁有了正大光明过河的理由,可一颗心七上八下,腰也挺不起来,两条腿也直打摆,耳边的水浪声像是恶魔咒语,不停提醒着他今天可不是去对面吃香喝辣,要是一句话没说对,一步路没走对,小命就可能交代到这里。
浑身已经被雨浇得个透心凉,桥头,桥中,再到另一边桥头……熟到不能在熟的路此刻变得格外漫长。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瞧见对面两道灯光,随即又是一辆拖拉机的突突声。
不是,不是两道光,是好几道光。
吆喝声传来,好像还听到郭店村三个字。
郭永宁暗叫不好,怕是对面发现他的踪迹,要把他抓起来拷问,然后丢河里。
跑!跑回去!跑回去起码还有条命!
还没等他拔起腿,对面叫喊声骤起!
“谁?!站住!”
“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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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店村人哪能料到这次洪水还没到达高峰,他们村的丁坝就快要挡不住了。
三点五公里长的堤岸已有三处险情,其中两处用石块暂时堵住,可无处奔走的洪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缺口,作势就要扩展自己的地盘,第三处缺口不一会就变得又宽又急。尼龙袋一t袋又一袋地丢进去,像丢进了无底洞。
缺口处的边缘土层变得更加不稳固,扑扑簌簌地不停跌落。
所有人都很焦急。
村里人还在转移,这洪流一会就淹没了树林一米深,再等一会就会把通往大桥的路淹没。
姜崖盯着洪流看了一会,转头说:“把拖拉机推进缺口!”
所有人:“!!!”
要知道一台拖拉机五千块钱左右,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即便买得起也主要用来拉沙卖沙换钱,哪能把一台好端端的拖拉机丢进江里,这跟直接扔钱有什么区别?!
再说这是人家竹坑乡的拖拉机,怎么想都不合适。
王学海皱眉喊道:“这是有仙叔的拖拉机!老头宝贝地很啊。”
他环视一周,郭店村人没一个应腔的。
他们村肯定也有拖拉机小货车,咋没人愿意贡献的?
郭正初还没从姜崖的话中反应过来。这小子怎么处处不走寻常路?
“我会跟有仙叔一个交代。钱我出!”姜崖定定道。
王学海连连跺脚,“你小子一个月才多少工资啊。”
“郭村长,我们可是救的你们村,你们多少也得表示点吧。”他是个脸皮厚的人,不像姜崖总是愿意自己主动承担多点。
郭正初咳咳两声,他家倒是有一台拖拉机,可也宝贝地很啊。
正在这时,远处突突突声音再次响起。两辆拖拉机急促驶来。
宋香巧穿过雨帘一下子看到姜崖的身影,激动地从驾驶位上站起来,喊道:“姜崖!姜崖!我们来了!”
所有人连忙看过去。
宋香巧和梁有仙各开了一辆拖拉机,拉着一堆人来了!
“哎呀,拖拉机主人来了!”王学海松了口气。他明白姜崖的心思,知道这小子大爱无疆,可他也讨厌姜崖这样,会衬托得别人特别自私。
梁有仙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郭正初。
这个郭老头比他年轻,可比他生猛。当年就是他带着全村人和码头村的人隔河对抗,土枪、弹弓、箭,能整上的武器全整上。
宋香巧则冲到姜崖面前,忍不住唠叨着:“你怎么能和学海只两个人就冲过来?”
姜崖心头一暖,朝她撇了撇唇角,而后转脸看向梁有仙,说想借他的拖拉机一用。
梁有仙一听,刚才还昂扬的激情一下子被雨水浇灭了,那颗本就不怎么大方的心顿时纠结起来。他整张脸皱成一团,虽然姜崖说会负担这个损失,可他怎么好意思要姜崖的钱?
但姜崖轻易不张口,人家都求到他这里,又是人命关天的事……
梁有仙一跺脚,发狠道:“行!把它推下去!”
郭正初瞥了一眼四周,村里人被雨水蒙着的脸上有激愤,有羞愧,当然还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不说过去两岸之间的仇恨,就说今天。人家竹坑乡的人主动冒雨前来送物资,还帮忙出主意,现在还主动放弃拖拉机堵缺口。他们郭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就说不过去了。
“别!我家也有拖拉机!开过来,推下去!”
姜崖皱眉道,“来不及了!这块马上就要坍塌了!”
说完他让大家后退继续装尼龙袋。
汹涌的洪流还在攻城掠地,被它舔食掉的土层越来越多。
宋香巧动作最快,立马招呼金竹村人装石块。两人一组,你撑袋,我倒石头,装完就用绳子随手一扎,马上就有人扛起来往大堤上爬。
“都别愣着啊!赶紧排成两列,把袋子扔水里!”
接龙传递,速度最快。
王学海使劲摇起摇把,快速转动,顺时黑烟冒起,拖拉机马达发动,整个车都颤抖起来。
梁有仙心痛啊,还想上去摸摸大宝贝,可王学海已经调转车头,倒着往坍塌的缺口开去。
“小心!”姜崖提醒道。
王学海嗯可一声,而后一脸蔑视地骂道:“老天爷是破了□□吗?下下下下他妈个没完没了!看老子把嘴给你堵上!”
车快速后退,本就酥软的大坝像是快要承受不住似的,不停地坍塌……车斗后是吃人的洪流。
“跳啊!快跳啊!”众人大喊着。
王学海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头扭向后面,死死盯着黑魆魆的缺口……
姜崖的嗓子眼陡然卡紧,这小子不要命了吗?
“王学海!”
沾满了黄泥的车轮一半已经悬空,车头顺势翘起。
就在众人惊呼中,拖拉机发出最后一次怒吼,眨眼间坠入黑深的洪流,千钧一发时王学海纵身一跳,一个踉跄,半身趴在松软的土坡上,两只脚已然悬空。
姜崖大喝一声,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把人扯上来,还没站定,两人身后的土坡又坍塌下去一半。
“赶紧扔沙袋!扔!全扔下去。”
拖拉机不能白白被牺牲。必须趁它形成临时防线的同时赶紧再在堤内侧岸用沙袋填满空隙。
梁有仙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拖拉机心疼地要死,可也只能心里叫唤,面上还是一脸“我最有大局”的不在乎,他咒骂着老天爷,喊着梁家人往前冲。
撑袋子的撑袋子,装石头的装石头,扎口的扎口,整完一袋就赶紧让人传上堤,再扔进去。
两排,四排,传送的人流布满整个大堤。
有条不紊,分工合理。
王学海、宋香巧、梁有仙应是提前被训练过。所以才能调度适度,指挥得当。
郭正初见状,这才知道,原来人家竹坑乡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汛期的防备工作。姜崖说得也非常直接,他跑去县市两级水利部门了解这三点五公里大堤到底为什么长期停工,也知道两岸由来已久的宿怨……
郭正初边听边用铁锹铲沙石,听到这里他顿了下,要是有人昨天告诉他,今天对面他最见不得的竹坑乡人跑来帮忙抗洪,他肯定把这人骂一顿然后赶出去。可现在这群竹坑乡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送物资,还舍得把拖拉机扔下江……只能说太魔幻。
姜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叹了口气,“原本不用这样的。”
县市水利部门虽然讨厌沾染这些几十年的纠纷,但他们还是好心提醒姜崖今年天气有些异常,汛期说不定会提前到,而且可能会往年严重些。现在大堤未建成,只靠着丁坝怕是不行,要提早准备好救灾物资,安排转移方案,加固丁坝……
郭正初压根不知道这个信息,他在郭店村当村长几十年,自认为摸住了身边这条江的规律,一般就是五年发一次洪水,但基本上也就与丁坝齐平。83年那次洪水最大,淹了田,冲了房,还死了两个人。除此之外,年年都是风平浪静。去年七月中旬下了几天大雨,涨高的江水险险通过村边,原本以为今年应是无忧,谁能想到今年的洪水来的又早又大。
在姜崖看来,两岸早都该互通有无,团结协作,同吃一江水,怎么能闹成敌人?
“我给您这边打过电话!”姜崖苦笑说道。
郭正初纳罕,他怎么不知道?
姜崖得到今年防洪预警这一信息后,立马找来黄页想给对面的郭店村打个电话。他当然可以跨过桥跑到对面去,怕是去了之后被对方认为“居心叵测”,压根不信。他本想“耍个诈”,自称自己是对面省对面县的某处水文站工作人员,让其警戒今年的洪水,提前做好准备。谁知道,黄页上的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打不通,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正处在通话中。有一次接通后,对方一听他是水文站的人,就啪叽挂了电话,压根不愿意听他多说一个字。
怕是郭店村的人草木皆兵,这些年来死守一个信念,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把他们的坝炸了,不能少半毫河漫滩的土地。对面竹坑乡码头村,以及相关的水利管理部门都是他们不愿意听到的字眼。所以接电话的人听到姜崖提及水文两个字,下意识认为又是逼他们开工,所以把电话直接挂了。
郭正初苦笑几声。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堤上马灯点点,所有人浑身湿透,腿越来越沉,脚上沾的泥浆像是有千斤重。
“快快快!水还在涨!”
王学海大喊道,一马当先扛起沙袋往江里狠狠扔过去。
越过洪流,对岸马灯簇亮,连成一条巨蛇,人影晃动,叫喊声被风浪吹得支离破碎。
一江两岸的人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同步,守护大堤,保卫家园,誓要把这吃人的洪流阻挡在大堤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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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店村人偕老带幼,冒着雨,乌泱泱一行终于走到丹江桥的西头。这群人中年龄大的人年轻时候经常来对岸的竹坑乡赶集甚至走亲戚。t要知道过去一江两岸本是一家,后来隔河分划为不同的行政区域,这才把这片土地人为地隔开。实际上他们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些年他们像是忘了对面还有一片熟悉的土地,绝对不会过来赶集,即便是亲戚也断了来往。
年龄小的郭店村人则在老一辈的训导下,听了太多关于对岸的坏话,把他们当做郭店村的仇敌,遇不见也就算了,要是在什么地方碰到,不说当面斥责打骂,朝地上吐口唾沫那都是最低标准。
可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这里,要去对面求一片遮雨藏身的地方,求一处安稳所在,着实让人难堪。
“哎呀,真是干嘛要过去他们村?!”
“他们之前拿着枪对着我们的时候,可一点没心软!”
“别咱们跑过去人家不接待!别跑一趟!还是躲自家窝里安全点。”
郭永宁作为叔叔郭正初的代表,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村里人安全带到对岸。这些老的少的,堤坝没劲修,嘴上的劲儿倒是使不完,一路上逼逼叨叨的,他听得心烦意乱。
“叔公,要不你返回去!就你那破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要是全村人的房子都泡在水里,你家房子肯定第一个倒!那倒省了棺材钱了!”
叔公:“你!你!你……”
叔公被气得人仰马翻,仰起头刚想喷回去,嘴巴一张,被灌了一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