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陈元基有多少年没去过郭店村了?一时间他也算不清楚,少说也有二十年。明明它就在河对面,只需要五分钟,三百秒,跨过两河之间的那座老桥就到了。外人提到竹坑乡码头村,总说它们一脚踏三省,一只大公鸡只要叫鸣,三省的人都会同时起床……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码头村的人从不跨过这座桥,郭店村的人也当这座桥从不存在。
为什么?物理距离这么近,可实际上两村之间隔着十几条伤亡的仇恨,数十年的积怨把这条天然之河推得更宽更深。
但凡天降大雨,洪水袭来,仇恨就会再次翻涌而出。
今天也是。
可面前这个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上,浑身湿透的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们要去郭店村!
带着一车的救灾物资去对面!
他怎么能忍!
陈元基脸色阴沉下来,上前一把拽住王学海的胳膊,喊道:“不能去!”
王学海一愣,“救人要紧啊!”
陈元基又上前一步,直接把半个身体压在拖拉机的扶手上,吼道:“要去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姜崖从车斗上跳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元基叔,对面的坝塌了。再不堵上的话,对面会死人的。”
陈元基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说:“我们这边死人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来救我们?”
83年那场洪水将码头村这边的丁坝全部冲毁,洪水像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冲进码头村的街道,河边的房子被掏空的地基,倒了一大片,死了好几个人,这些人不是他的叔伯婶嫂就是他的子侄。怪就怪对面郭店村的丁坝修得又多又长,洪水全涌向码头村。
今天他们郭店村不过是塌了一个丁坝,姜崖就要带人过去帮忙,那死了十几年的人泉下有知能放过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吗?
这时葛兴国也赶了过来。
“老陈你不要在这时候犯倔脾气!”他急不可耐地扯过陈元基的胳膊。
他这个乡长难做啊。在某种程度上,竹坑乡成也丹江,败也丹江。过去丹江是航道,带来四面八方的货和钱,现在丹江断航,淤积出广阔的河漫滩,成了两岸人抢夺的土地资源。大家伙太穷了,才将眼珠子紧紧盯着这片能养活人的地方,所以谁来抢就拼命。
好不容易请来国家水利部集中协调出一个九六规划,修大堤的钱也有了,可大家还是不愿放下世仇,阻挠施工。
不然,今晚也不用转移,不用加高大堤。
“葛乡长,我知道你官大,压我好几头。可我不仅是码头村的村长,老陈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今天要是放他们过河,我没法交代。”
“郭店村是t别的省别的市别的县别的乡,跟我们西河县,我们竹坑乡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们凭什么过河救他们!”
“再说我们这边的堤坝还危险着呢,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用在我们自己的大坝上?”
陈元基别看平时寡言少语,这时候像机关枪一样在葛兴国心口窝突突突射了个透心凉。
葛兴国气得真想捶他两下。他转脸看向姜崖。这人脸湿漉漉的,可那双眼睛依然沉静。
他知道姜崖这么做的目的。救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姜崖怕是还想趁着这个机会打破两岸的禁锢,在仇恨的铜墙铁壁上硬砸穿一个洞来。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可依然想这么做。
这小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大手一挥,“谁愿意去对面,举手!”
陈元基直起腰来。
拖拉机上站着的几个小伙子都是码头村的。这几人原先在县城工地干活,码头村开工建设后,他们从县城回来,短短十几天就和姜崖打成一片。年轻人总是慕强的,和姜崖这么能干且愿意教他们的人在一起,他们当然听姜崖的话。
几人盯着陈元基的脸,又忍不住看向姜崖。
姜崖什么也没说。
陈元基立马指着他们吼道。
“你!你亲叔就是73年那年,被郭店村的人打断了腿,一辈子光棍!”
“还有你!你爷爷当年可是一马当先,修丁坝,保庄家,还把家里的土枪贡献出来架在丁坝上要跟郭店村人鱼死网破……”
“你!”
“还有你!”
“……你们哪个敢过河啊!也不怕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这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原本高高举起的铁锹缓缓放下来。
王学海见状长长叹口气,“不去就不去!赶紧下去别耽误我们过河!”
小伙子们灰溜溜从车上跳下来,本想跟姜崖说点什么,瞅见陈元基那张快要杀人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元基只能管得了自己村的人,姜崖和王学海人家是乡干部,他就是再不愿意也管不着。
王学海没好气地扯回扶手,“姜崖,坐稳了,咱们过河!”
葛兴国上前叮嘱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送完救灾物资就赶回来。
姜崖答应着,拍了拍王学海的肩膀,拖拉机再次发动,突突突地消失在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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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桥平日里极少人走,今夜雨大,远远看去,桥面几乎贴着水面,几乎成了浮桥。
通往大桥的路面早被水淹了半尺深,没过半个拖拉机车轱辘。
王学海心焦,这桥年久失修,桥墩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洪流的侵袭。
车斗像是有千斤重,路面颠得人屁股疼,雨柱劈头盖脸,王学海几乎靠着本能和记忆往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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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那是什么?”
有人眼尖,突然瞧见万年不过人的大桥上竟然有两道光束,朝着郭店村这边射来。
隐约中还听到拖拉机的声音。
“日他先人啊!码头村的人来炸坝了!”
“快快快!叫人过来!”
“去大桥,把人堵住!”
郭店村的村长郭正初一脸怒色,就知道码头村的人天天干生儿子没□□的事,老天爷都要把人摁水里淹死了,他们还不忘过来炸坝,再送他们郭店村人一程。
一行人急冲冲淌着水往大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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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这桥颠死我了!”王学海开得歪歪扭扭,时不时要被桥面的坑颠得屁股跳起。
姜崖几乎整个身体都趴在车斗里的脚手架上,把身体当绳索,紧紧拽着,生怕珍贵的救灾物资掉下去。
“哎哎,有人来接我们了!”
“还是郭店村人比较有眼力见啊!知道我们是来帮忙的。”
王学海话还没落,就瞧见一群人举着铁叉,扛着铁锹,拿着扫帚,甚至还有人还掂了一把砍刀……他们的脸在雨帘中透出几分狰狞,怨气、怒气、火气喷薄而出。
“草!”
这群人像不要命似的,黑压压冲过来,瞬间围住了拖拉机。
“你们想干嘛?!”
“你们码头村的人就喜欢落井下石!”
“要想炸我们的坝,就从我们身上轧过去!”
还没等姜崖和王学海两人反应过来,就被人从拖拉机上扯了下来。
“哎哎哎!你们轻点!”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郭正初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双凶目死死盯着这两人。
年轻。面生。
“去看看车上藏了什么东西?”
几个村民麻溜登上车斗,翻看了半天,只看到一筐筐装满石块的脚手架框……里头还塞了几个马灯以及一大堆尼龙袋。
就是没有炸药。
再说之前对面的人过来偷偷炸坝,要么悄无声息地爬桥过来,要么像水鬼一样游过来,哪像这次正大光明地开着突突车冲过来。
郭正初不傻不笨,他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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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都听说对面码头村在折腾所谓的“大事”。原本郭店村人是不信的。对面这群“鼈孙”躺在祖先留下的家产上啥事都做不成。喊了几年的旅游开发都不成事,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在河漫滩的土里刨食吃,当一辈子泥腿子。
谁知道,这传言竟然越传越真,最后对面竟然在某天早上开了好几台推土机,一座座老砖房坍塌下去,烟尘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吆喝声,吵闹声,一阵阵地传到河对岸,郭店村人坐不住了,齐齐跑去村长郭正初的家里问个究竟。
郭正初把他们训了一顿,说人家码头村人干天干地也不干他们郭店村人的事。
再说他们搞那些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很大可能就是瞎折腾,到时候一个游客都不来。咱们就坐在这里看对岸天天哭,看他们眼泪填满整条丹江。
再再说,他们忙着搞建设,搞开发,以后这肥沃的河漫滩全是咱们村的,不是正好吗?
村长的话让大家为之一振,像是看到一幅未来的美好画卷。
然而,就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嘀嘀咕咕说:“种地多苦啊。听说对面金竹村的人搞农家乐,都赚了好多钱。都不用吃窝窝头,天天大鱼大肉……”
“对啊。他们现在赚到钱了,今年过年在江边放烟火,又高又漂亮,从来没有见过。”
郭正初一巴掌拍到最近那个说话的年轻人身上,“你咋知道?你是不是又偷偷过河了!”
“这还用过河才能知道的吗?”
“你还犟嘴!”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啊。”
“……闭嘴!”
一场鸡飞狗跳,不知道村长的话让多少人继续安心在河漫滩种地,幻想明年,明年的明年,收成能稍微好一点,好歹种出多余的粮给娃娃们换点补身体的东西。
今晚,大雨倾盆,对面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自称是对面竹坑乡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冒雨前来是想过来帮忙送一些紧要的救灾物资。
“你们能有这么好心?”
“别不是藏着什么损招吧。”
一群村民从上打量到下,从下打量到上,恨不得把姜崖和王学海两人脑子开个瓢,看看里面到底是黑瓤还是红瓤。
姜崖定定道:“你是郭村长?!”
郭正初盯着他,“咋?。”
“事情紧急,有什么疑问随后再问我们不迟。我们在对岸看到你们这边的丁坝损毁比较多,这车东西倒下去,可以挡一挡洪水。”
“我们上游的水文站发来数据,还有两米,咱们这段的丹江水位就要到达警戒水位。”
“马灯和尼龙袋是我们提前多余准备的,拿过来给你们用。”
姜崖向来有种魔力,哪怕再危机的情况,他总是能沉稳地说出令人不得不考虑的话。
郭正初听到这两人是对面乡政府的人,脑子第一反应是竹坑乡的人又要来求他办事。无非就是想赶紧把停掉的工程再次启动起来。
用这车东西做个敲门求人的礼物。
不用白不用。
他挥挥手,啥也没说,就让自己村里的人上去开车,并给另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走!去大堤!”
这几人不动声色地站在姜崖和王学海身边。他们走到哪,就跟到哪里。
王学海看了姜崖一眼,姜崖压根没在意,而是一脸沉稳地跟着郭正初。
这边的情况果然不容乐观。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丁坝,郭店村这边坍塌地厉害。按照老专家之前的分析,或许是他们修的丁坝太长,加上他们在河流的左岸,本身河流的冲刷就比较剧烈,若是施工质量再不咋样,丁坝坍塌也就不足为怪了。
“水太大了!我们倒进去的石头一下去就滚走了!”
“水还在涨!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t至少还有三处坍塌的地方!”
一句险情跟着一句,狠狠砸在在场的每个人的心上。
事不宜迟,拖拉机上的小伙子得到郭正初的指令,把车调转方向,车斗朝江……
倒车!倒车!在离江边还有两米的地方,车停了。
小伙子屁滚尿流地下来,颤颤巍巍地说:“我腿软!”
是啊。谁腿不软?!本来这里就快要坍塌了,这么重的拖拉机还载着这么多的东西,再往后退,怕是一不留神就全部掉进江里。
这可是拿命在开啊。
“真是没用!”郭正初骂道,喊着谁敢上。
人家竹坑乡的人都敢冒着雨开着车过来送物资,自己人却跟个怂蛋似的丢人。
看了一圈,竟没有一人敢举手。方才气势汹汹要干天干地的牛逼模样荡然无存。
“我来!”
王学海应声喊道,敏捷跳上拖拉机。
他在部队学的车,技术过硬,胆子惊人,这点险情不足为惧。
郭正初顿觉有人从天上伸出一个巨大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王学海拉起手刹,头往后,边退边看,众人赶紧帮忙看地面情况。
“倒倒倒!”
“停停停!”
在离岸边还差半米的地方,拖拉机停了下来。
此时边缘已经有土块扑扑簌簌往下掉。
车斗升起,脚手架跌落进江里。
浑浊的江水腾起肮脏的水花。脚手架够大,够重,一下水就挡在快要坍塌的边坡旁,洪水恶狠狠地扑打过来,溅起更凶猛的浪花后便消融了。
众人欢呼起来。
还没等他们高兴一会,远处有人大喊道:“塌了塌了!”
众人拎着马灯急急冲过去。
只见一道洪流像无所畏惧的巨蛇,冲破了大堤,钻进了堤内的树林里,不远处房子影影绰绰……
大家慌了。
“赶紧倒东西啊。”
“沙袋,石头,往里扔!”
“都用完了。还有啥能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