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瑟克的过去
潮湿的霉味总先于光线钻进鼻腔。伊瑟克在木笼里睁开眼时,视野里只有铁条外昏黄的火把光晕,以及对面笼子里那个断腿水手凝固的眼白——那家伙昨天没能撑过与鬣狗的搏斗,尸体还没来得及拖走,苍蝇已经在他逐渐肿胀的嘴角筑了巢。
铁链拖着地面的刺耳声响从通道尽头传来,伊瑟克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后背的鞭伤还在渗液,被粗糙的麻布蹭过,像有无数细针在扎。他已经学会了在疼痛中保持静止,就像受伤的小兽会把自己埋进枯叶堆,用不动声色掩饰濒死的喘息。
“今天有新乐子。”看守的靴子停在隔壁笼子前,铁矛的尖端挑起一个蛮族奴隶的下巴,“那个高卢蠢货昨天赢了三场,老板说该给点‘奖励’。”
蛮族奴隶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铁链绷得笔直。
铁笼的门被猛地拉开,冰冷的铁钳夹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去。伊瑟克踉跄了一下,小腿骨裂的地方传来剧痛,让他差点跪倒。但他死死盯着地面的血渍,硬是挺直了膝盖。在角斗湾,任何示弱都是给别人撕碎你的理由,这是那个断腿水手教他的第一课,也是对方死前最后说的话。
圆形斗兽场的石墙上嵌满了火把,将观众席上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贵族们的丝绸披风垂在看台边缘,像某种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毒蛾翅膀。伊瑟克被推到场地中央时,听见有人用他曾经熟悉的阿瓦隆语低声说笑:“这小白脸能撑过一回合吗?我赌三个金币。”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年在王宫图书馆,他还在为了某个古阿瓦隆语的语法和太傅争论,那时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沾着墨水的清香。而现在,指甲缝里塞满了干涸的血垢,连抠挖的动作都带着野兽般的本能。
对手被放进来时,全场发出哄笑。那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手里只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走路时腿还一瘸一拐。伊瑟克认得他,是上周从商船里抓来的舵手,据说已经六十岁了。
“杀了他!”看台上有人把酒杯往石地上砸,酒液溅在第一排一个胖商人的绸缎马甲上,对方却毫不在意,反而拍着桌子叫好,“让这老东西死得痛快点!”
老头擡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向伊瑟克,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被淹没在观众的喧嚣里。伊瑟克握紧了手里的木盾——那玩意儿薄得像层纸板,边缘还缺了个角。
锣声响起的瞬间,老头却没有动。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懦夫!”看台上的怒吼变成了嘘声,有人把啃剩的骨头扔下来,砸在老头背上。
伊瑟克没有动。他看着老头颤抖的肩膀,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昨天被火钳烫过的小腹又开始抽痛,那种灼热的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眼前发黑。
“快杀了他!”奴隶主的咆哮从高台上传来,皮鞭抽在栏杆上的脆响像一道惊雷,“磨蹭什么?想跟他一起喂狗吗?”
老头缓缓擡起头,朝伊瑟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力扔过来。那是半块发霉的黑面包,落在伊瑟克脚边,沾了些沙砾。
“吃点吧,孩子。”老头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活着……总有能报仇的那天。”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伊瑟克的耳膜上。他猛地擡起头,正好看见一支羽箭从看台暗处射出来,精准地钉进老头的后心。老头的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露出的箭簇,然后重重倒在地上,手指还保持着向前伸展的姿势。
全场爆发出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打了个哈欠:“真无聊,还不如看鬣狗撕人。”
伊瑟克站在原地,脚边是那半块发霉的面包。
“拖下去!”奴隶主不耐烦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寒颤。两个奴隶拖着老头的尸体经过他身边时,伊瑟克突然弯下腰,捡起了那半块黑面包。
观众席上发出哄笑。有人吹着口哨:“看啊,这小白脸饿疯了!”
他把面包塞进怀里,转身走向通道。后背的伤口在走动时裂开,血顺着脊背往下淌,滴在地面的沙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没有回头,直到走进阴暗的通道,才敢让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个老头最后看他的眼神,像极了父亲在露台上望着他的样子。
深夜的囚笼区比白天更难熬。濒死的人在角落里发出嗬嗬的喘息,老鼠在稻草堆里窸窣乱窜,还有人在梦魇里哭喊着母语,那些破碎的音节拼凑出不同国家的名字,最终都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伊瑟克靠在冰冷的铁条上,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黑面包。霉斑的苦味刺得舌尖发麻,他却慢慢地嚼着,任由那股酸涩感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空空如也,这点食物像投入深渊的石子,连点回响都没有。
“新来的,分点?”黑暗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是那个总爱说风凉话的老兵痞,昨天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现在还在咳嗽。
伊瑟克把面包往怀里缩了缩。在角斗湾,食物比尊严更重要,这是他用三次晕厥换来的教训。
老兵痞嗤笑一声:“还当自己是贵族少爷呢?再过俩月,你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他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带着血沫的腥气,“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刚来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火,最后呢?要么变成斗兽场的烂肉,要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变成跟他们一样,靠舔奴隶主的靴子活命。”
伊瑟克没有说话。他摸到怀里那块面包,突然想起塞拉斯在渔船上给他的那块干粮。那天风暴很大,船身晃得像要散架,塞拉斯把最后一块饼干塞进他嘴里,说:“殿下,活下去,阿瓦隆不能没有继承人。”
后来塞拉斯被砍断的手臂掉进海里时,也是这样的夜晚。